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激得李红袖浑身一个激灵,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脸上那股火烧火燎的热度也被强行压了下去。水珠顺着她紧贴脸颊的湿发滚落,滑过脖颈,浸湿了衣领,带来一片冰凉。
她撑着井沿,闭着眼,任由那寒意渗透四肢百骸,驱散着胸腔里因清晨那场“梳头闹剧”而残留的窘迫和混乱的心跳。
**爹……梳头……那女人戏谑的笑……小天八百米厚的滤镜……**
这些画面如同恼人的蚊蝇,还在意识边缘嗡嗡作响。她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够了!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属于“李少帮主”的锐利和沉凝,正一点点压过方才的狼狈和动摇,重新占据了主导。湿漉漉的头发被她胡乱地用手向后拢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紧锁的眉峰。水渍沿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靛蓝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小院。东屋门口,凌霄正弯腰替小天整理着新换上的鹅黄色小袄裙的衣襟,动作细致温柔。小天乖乖站着,头顶那个圆滚滚的小揪揪随着凌霄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格外俏皮。晨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一幅静谧温暖的画面,与这肃杀的丐帮总舵格格不入。
李红袖的视线在那画面上一掠而过,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但很快就被强行按捺下去。现在不是沉溺于这些荒谬纠葛的时候。
“寒星。”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廊下的阴影里,那尊黑色的“雕塑”无声无息地向前一步,银色面具转向她,深潭般的眸子毫无波澜。
“守好这里。”李红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院墙和高耸的屋脊,“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若有异动……”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森然,“格杀勿论。”
寒星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已是最好的回应。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内敛而危险,如同出鞘半寸的利刃,寒芒暗藏。
李红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院门走去。湿透的衣襟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却让她混乱的思绪更加清晰。她需要尽快换掉这身狼狈的湿衣,以丐帮少帮主的身份,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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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丐帮总舵,聚义厅。
沉重的青铜大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厅内原本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数十道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惊疑、鄙夷、担忧、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上。
李红袖走了进来。
她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代表少帮主身份的靛蓝色劲装,布料挺括,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用一根乌木簪牢牢固定,露出她清俊而略显冷硬的侧脸轮廓。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晨间的狼狈被强行压下,此刻的她,腰背挺直如青松,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惯有的、不容侵犯的威仪。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过厅内众人,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无法完全掩盖她眼下那两抹无法用脂粉遮掩的淡淡青黑,以及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深藏的倦怠与凝重。这些细微之处,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便成了最佳的攻讦把柄。
聚义厅内气氛凝重压抑。巨大的厅堂由粗壮的圆木支撑,墙壁上挂着象征丐帮历史和精神的斑驳兵器与兽皮。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原木雕凿而成的议事长桌,桌面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岁月痕迹。长老们分坐两侧,身后站着各自的心腹弟子。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劣质烟草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帮主之位空悬——老帮主闭关未出。主位左侧下首,坐着一位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的老者。他身材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腰间系着象征七袋长老身份的麻绳。他便是丐帮中掌管刑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赵长老**。此刻,他正襟危坐,目光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地锁定着刚刚落座的李红袖,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苛责。
坐在赵长老对面,主位右侧下首的,则是一位身材圆润、脸上常带三分笑意的老者。他穿着料子稍好些的褐色绸衫,腰间同样系着七袋麻绳,正是负责帮中钱粮庶务、人缘极广的**鲁长老**。鲁长老看到李红袖进来,脸上习惯性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对她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支持。
李红袖在主位右手边第一个位置落座,与赵长老隔着长桌相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对面投来的、那如同芒刺在背的冰冷目光。
“既然人都到齐了,”赵长老率先开口,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干涩而冷硬,瞬间打破了厅内的寂静,“那便开始吧。”他没有丝毫寒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直刺李红袖,“今日首要议题,便是关于我帮少帮主李红袖,其身不正,私德有亏,引狼入室,动摇帮基之事!”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厅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红袖身上。
李红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她面沉如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迎着赵长老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
“赵长老何出此言?”鲁长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沉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红袖为帮中殚精竭虑,屡立大功,人所共知。‘身不正’、‘私德亏’这等重语,若无实据,岂能妄加?”
“实据?”赵长老冷哼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那昨日总舵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丑事,难道还不够吗?!”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嗡嗡作响,浑浊的茶水溅了出来。
“一个来历不明、自称是药王谷传人的女子,带着一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野丫头,当众指认我帮堂堂少帮主是她的……是她的生父?!”赵长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荒谬和愤怒而有些变调,他刻意强调了“生父”二字,充满了讽刺和鄙夷,“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绝伦!闻所未闻!”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李红袖脸上:“李红袖!你身为女子,却被人当众唤作‘爹’!此等罔顾人伦、颠倒阴阳之事,已非私德有亏,而是惊世骇俗,玷污我丐帮数百年清誉!引得帮中上下议论纷纷,人心浮动!更有甚者,那女子身份成谜,武功诡异,那孩童更是身负毒术!你将此等危险人物引入总舵,置于帮主闭关重地之侧,是何居心?!是嫌我丐帮树敌不够多,还是嫌帮中太过安稳了?!”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赵长老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也砸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他不仅将“私生女”事件定性为“丑事”,更将其拔高到了动摇帮派根基、危害帮派安全的高度!矛头直指李红袖的品行、能力和对帮派的忠诚!
厅内一片死寂。支持赵长老的保守派长老和弟子们,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和愤慨的表情。而支持李红袖的少壮派和一些中立者,则面露忧色和不满,但碍于赵长老的积威和指控的“严重性”,一时也不敢轻易反驳。
鲁长老眉头紧锁,正要开口。
一直沉默的李红袖,却缓缓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赵长老那番雷霆万钧的指控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她没有看赵长老,而是缓缓扫视过全场,最终,那深邃的目光落在了赵长老脸上,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长老,”李红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了厅内的压抑,“您说完了吗?”
她的平静,反而让赵长老的咄咄逼人显得有几分气急败坏。赵长老脸色一沉:“你……”
“您质疑凌霄母女来历不明,引狼入室。”李红袖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凌霄,药王谷当代传人,七年前于绝命崖下救我一命,此为实情,药王谷身份信物为证,寒星可证。她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此等恩情,我丐帮弟子,岂能不报?岂敢不报?!”
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露犹疑的长老:“至于小天……”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再次收紧,“她身世确有蹊跷,凌霄亦不明就里。但孩子无辜,且身负凌霄亲传医术,于昨日鲁长老急症之时出手相助,效果如何,鲁长老自有公论!此等‘引狼入室’,是引的救命之恩狼,还是悬壶济世狼?!”
鲁长老适时地重重点头,沉声道:“不错!若非凌姑娘及时施以神针妙药,老夫这条命,昨日怕是要交代了!此恩,老夫铭记于心!” 他的话,无疑给了李红袖有力的支持。
赵长老脸色铁青,正要反驳。
李红袖却已继续开口,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至于您质疑我李红袖私德有亏,不堪少帮主重任……”
她缓缓站起身,一股无形的气势自她身上散发开来,那是在无数次血雨腥风中淬炼出的威压,瞬间压得厅内众人呼吸一窒。
“我李红袖自接任少帮主之位以来,大小三十六战,无一败绩!肃清内奸,铲除外患!三年前江南水患,我率弟子赈灾济民,活人无数!去年漕运之争,我独闯龙潭,夺回三成份额!上月川西分舵遭流寇围攻,我三日三夜奔袭千里,解围破敌!”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掷地有声,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聚义厅内。每一件事,都是实打实的功绩,不容抹杀。
“我所行之事,皆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我所护之人,皆为帮中兄弟,无辜百姓!” 李红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长老,“我的能力,我的担当,自有帮规功过簿记载,自有帮中万千弟子见证!岂是几句捕风捉影、未经查实的流言蜚语,就能轻易抹杀?!”
她向前一步,逼近赵长老的方向,周身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不再刻意收敛,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赵长老!您执掌刑名,素来以铁面无私着称!今日,您仅凭道听途说,未经详查,便当众指摘少帮主私德有亏,动摇帮基!这,便是您的‘铁面无私’?!这,便是您身为执法长老的‘公正严明’?!”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带着凛然正气和强大的压迫感,狠狠砸向赵长老!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李红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无比的反击震慑住了!支持她的弟子们眼中燃起了激动的光芒,而赵长老那一派的人,则脸色微变。
赵长老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李红袖:“李红袖!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强词夺理!那孩子唤你‘爹’是事实!你与那女子关系不清不楚是事实!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帮中上下一个交代,老夫绝不罢休!帮主之位,岂能由品行有瑕之人继承?!”
“交代?”李红袖冷笑一声,眼神冰冷如霜,“我自会给帮中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在你赵长老的威逼之下!”她环视全场,一字一句道,“当务之急,是处理帮中积压的紧要事务!川西分舵的抚恤金发放可有疏漏?江北漕运新季度的份额谈判进展如何?江南新入帮弟子的名册可曾核对完毕?!”
她一连抛出几个亟待解决的实际帮务问题,将话题强行从个人私德的漩涡中拉回正轨,展现出一个领导者应有的务实和担当。
“这些才是关乎我丐帮根基的要事!”李红袖的声音斩钉截铁,“至于其他……待帮主出关,或查明真相之后,我李红袖,自会承担该承担的一切!但在此之前,谁若再因私废公,无事生非,扰乱帮务……”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赵长老及其身后的弟子,“休怪我李红袖,不讲情面!”
火药味,瞬间在聚义厅内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鲁长老见状,连忙打圆场:“红袖所言在理!帮务繁重,正事要紧!至于……咳,至于少帮主的私事,待查明再议不迟!眼下,还是先议川西抚恤和江北漕运吧!”
赵长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李红袖,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身后的弟子也群情激愤。而李红袖一派的人则挺直了腰杆,毫不示弱地回视。
聚义厅内,暗流汹涌,风暴已在酝酿之中,一触即发。李红袖稳稳地站在风暴中心,神色冷峻,如同定海神针。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之下,心湖深处,因那一声声“爹”而掀起的惊涛骇浪,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