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单调辘辘声,如同沉闷的心跳,敲打着车厢内凝固的沉默。临安城的喧嚣被厚实的车帘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凌小天蜷缩在凌霄怀里,最初的惊吓和委屈似乎被旅途的疲惫取代,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在娘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拍抚下沉沉睡去。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嘴微微嘟着,即使在睡梦中,小手也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凌霄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凌霄低头看着女儿沉睡的小脸,清冷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重。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小天柔软的发丝,目光却穿透晃动的车帘缝隙,投向虚无的前方。药王谷回不去了,至少暂时不能。谷中隐世清修,最忌卷入这等惊世骇俗的风波。若让长老们知晓小天身世引发的这场滔天巨浪,后果不堪设想。而此刻,这辆驶向未知的马车,这戒备森严的“护送”,这如同囚笼般的丐帮总舵,竟成了她们母女唯一的、也是不得不接受的落脚点。
**李红袖……**
凌霄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愠怒、无奈和更深层次困惑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这个固执的女人!若非她当初不肯面对现实,非要寻找什么“恩人”,小天又怎会独自下山,闹出这般无法收拾的局面?如今这荒谬的“父女”关系被当众揭开,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将她们母女彻底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江湖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帘被掀开,鲁长老那张圆脸出现在外面,努力维持着恭敬却难掩凝重的表情:“凌霄姑娘,总舵到了。请移步。”
凌霄抱着熟睡的小天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远比临安分舵更为恢弘、也更为森严的建筑群。高耸的青灰色院墙,巨大的黑漆大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口两尊石狮子怒目圆睁,透着一股百年大帮的厚重与威严。门楣上,“丐帮总舵”四个遒劲大字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门口守卫的弟子气息沉凝,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
前面那辆马车的车门也打开了。李红袖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那笼罩周身的阴郁与沉重。她挺直着脊背,试图维持少帮主的仪态,但脚步落地时那极其细微的虚浮,以及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与巨大困惑的眼睛,将她内心的震荡暴露无遗。她甚至没有看凌霄母女一眼,仿佛她们是某种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径直迈步,有些急促地走进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凌霄姑娘,请。” 鲁长老再次躬身,语气不容拒绝。
凌霄抱着小天,跟在李红袖身后,踏入了丐帮总舵的大门。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总舵内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守卫林立。气氛比之外面更加压抑肃穆。沿途遇到的弟子,无论地位高低,无不躬身行礼,但投向李红袖的目光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惊疑与探究,而当目光扫过凌霄和她怀中的小天时,则迅速转化为毫不掩饰的震惊、鄙夷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
李红袖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意味。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总舵深处一座相对僻静的院落前。院门上没有牌匾,只有两名气息内敛、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把守,显然是核心禁地。
“少帮主,鲁长老。” 守卫老者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凌霄和小天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但并未阻拦。
李红袖一言不发,推门而入。凌霄抱着小天紧随其后。鲁长老也跟了进来,并示意守卫关上院门。寒星则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隐入了院墙外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院不大,收拾得干净简洁,几丛修竹,一张石桌,几把石凳。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门窗紧闭、看起来颇为坚固的厅堂。这里显然不是寻常的会客之所,更像是商议机密要事的所在。
李红袖推开厅堂厚重的木门,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幽幽的火苗在灯罩里跳跃,将几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旧纸张的味道。厅堂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沉暗色的会议长桌,周围摆放着十几把同样沉肃的太师椅。
此刻,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除了李红袖和鲁长老,还有那位在分舵脸色铁青的赵长老,以及另外两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气息渊渟岳峙的老者。这两位凌霄未曾见过,但从他们端坐的姿态和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来看,显然是丐帮中地位极高的元老。他们看向凌霄母女的目光,充满了审视、探究和毫不掩饰的凝重。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少帮主,诸位长老。” 鲁长老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人已带到。此处绝对安全,请……详谈。” 他将“详谈”二字咬得很重。
李红袖在主位坐下,身体依旧绷得笔直,仿佛一尊随时会碎裂的冰雕。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凌霄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涛骇浪般的混乱,有无法消解的荒谬,有被当众揭穿的愠怒,更深处,则是一种近乎无助的、深不见底的困惑。
“凌霄姑娘,”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请坐。” 她示意了一下长桌对面空着的两张椅子。
凌霄抱着依旧沉睡的小天,坦然坐下。她将小天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这个充满母性呵护的动作,与周围肃杀凝重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咳!” 那位面容冷峻、鹰钩鼻的赵长老率先发难,他目光如刀,直刺凌霄,“凌霄姑娘!药王谷素来隐世清高,老朽也敬你医术通神。但今日之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你当众宣称……”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那个荒谬的词汇,“……宣称此女是少帮主的……女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女子如何能……能生子?还是与另一名女子?!此等妖言惑众,污我丐帮少帮主清誉,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话音未落,另一位身形魁梧、须发如戟的元老也沉声开口,声音如同洪钟:“不错!此事关系重大!凌霄姑娘,你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药王谷虽强,我丐帮也不是任人欺辱之地!”
凌厉的质问如同实质的刀锋,劈头盖脸压向凌霄。鲁长老眉头紧锁,李红袖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发白。
凌霄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两位元老逼视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怀中睡得正香的小天,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那动作充满了温柔,却也让厅内凝重的气氛更添一丝诡异的张力。
“诸位长老,” 凌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理解诸位的震惊与质疑。此事之荒谬,远超常理,若非亲身经历,我亦绝难相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红袖那张惨白而紧绷的脸,缓缓道:“七年前,江南某处隐秘山谷。我外出采药,偶遇重伤昏迷、身中剧毒且混杂烈性媚药的李少帮主。”
此言一出,厅内几位长老脸色都是一变。李红袖七年前那场重伤失踪,在丐帮高层并非秘密,只是细节鲜为人知。
“医者仁心,我无法见死不救。” 凌霄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李少帮主所中之毒极其霸道复杂,混合媚药后更是凶险万分,寻常解毒之法已无效用。唯有……” 她微微停顿,隐去了“肌肤相亲、引毒渡己”的关键细节,选择了更模糊但同样能解释结果的措辞,“……唯有施展我药王谷一门极为特殊、需付出极大代价的秘传疗法,方能驱毒续命。”
“特殊疗法?” 赵长老紧盯着她,眼神锐利如鹰,“何种疗法?代价为何?为何从未听闻?”
“此乃药王谷不传之秘,恕难详述。” 凌霄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代价便是……施术之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珠胎暗结。”
“荒谬!” 赵长老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一派胡言!什么特殊疗法能令女子怀孕?还是……还是……” 他指着李红袖,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出口。
“赵长老!” 鲁长老沉声喝止,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转向凌霄,“凌霄姑娘,你继续说。”
凌霄没有理会赵长老的暴怒,目光依旧落在李红袖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我亦是女子!此事于我而言,同样是晴天霹雳,世界观崩塌!我查阅药王谷所有典籍,穷尽我所知一切药理医理,皆无法解释这违背常理之事!困惑、恐慌、不解……如同梦魇,缠绕我整整七年!”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沉的困惑,这真实的情绪感染了厅内众人,连赵长老都暂时压下了怒火,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 凌霄低头,看着怀中女儿恬静的睡颜,语气带着一种母性的决绝,“我困惑不解,但我无法否认这个生命的存在。我选择生下她,独自抚养她长大。她就是凌小天。”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直刺李红袖混乱的眼底:“李少帮主,若非小天执意寻‘爹’,若非她凭借你身上的旧伤特征(左肋下三寸,深可见骨,伤及肺脉,残留‘蚀骨散’毒素痕迹)和当年你昏迷时的衣物破损细节(靛蓝劲装,左袖撕裂,肩头三道爪痕)锁定于你,若非你苦苦追寻七年前‘恩人’的下落……今日这场荒谬的相认,本不会发生!”
**左肋下三寸!深可见骨!伤及肺脉!蚀骨散!**
**靛蓝劲装!左袖撕裂!肩头三道爪痕!**
这些只有当事人李红袖才知晓的、无比精准的细节,如同最确凿的铁证,伴随着凌霄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狠狠地凿在李红袖已然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上!
李红袖浑身剧震!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她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桌面,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凌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收缩到了极点!
是她!真的是她!七年前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人!这些细节,除了那个在生死边缘模糊感知到的救命恩人,绝无第二人知晓!
但是……
“不……不可能!” 李红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低吼,她猛地摇头,混乱的目光在凌霄冷静的脸庞和沉睡的小天之间疯狂游移,“你救了我!我感激你!永世不忘!但是……这……这根本不合常理!女子如何能……能……生子?还是我的……?” 她指向小天的手指都在颤抖,那个称呼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她无法出口。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的彻底颠覆,让她几乎窒息,逻辑在疯狂崩塌的边缘挣扎,“这违背了天道伦常!这根本……根本不可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用了什么……妖术?!”
就在这时,也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紧绷压抑的气氛,也许是李红袖失控的声音惊扰了她,凌霄怀中的小天嘤咛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惺忪的大眼睛。
她茫然地环顾了一下昏暗陌生的厅堂,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主位、脸色惨白、神情激动、正指着自己方向低吼的身影上。
小天的眼神瞬间由迷茫转为清澈的孺慕和依赖。她完全无视了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凝重氛围,也听不懂那些关于“天道伦常”、“妖术”的激烈争论。她只看到她的“爹爹”就在那里。
小丫头在凌霄怀里扭动了一下,挣扎着滑下地,迈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绕过沉重的会议长桌,径直跑到了身体依旧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李红袖面前。
在几位长老惊愕、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凌霄深沉而复杂的凝视下,小天仰起那张粉雕玉琢、带着睡痕的小脸,伸出小手,轻轻地、带着试探和无限的孺慕,揪住了李红袖因为撑桌而垂在身侧的、靛蓝色劲装的衣角。
然后,她用那清脆稚嫩、不掺一丝杂质的童音,清晰无比地、带着满满的委屈和不解,对着那个处于认知风暴中心、濒临崩溃的女人,再次喊出了那个让所有人灵魂震颤的称呼: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