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将聚义分舵巨大的院落涂抹成深浅不一的灰影。堆积如山的粮袋如同沉默的怪兽,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幢幢暗影。白日的喧嚣忙碌暂时褪去,只余下巡夜弟子偶尔的脚步声和远处西湖传来的模糊水声。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垛垒得极高的粮袋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凌小天像只机警的小猫,蜷缩着身体,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身上崭新的靛蓝色粗布衣沾了些许灰尘,但小脸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小揪揪也一丝不苟。她在这里已经躲藏了快一个时辰。
**安全!**
确认附近没有巡夜弟子经过,小天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她小心地挪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小腿,从贴身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了那个油纸小包。
一层层剥开油纸,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希望和憧憬的“爹”画像,终于再次展现在眼前。
借着粮袋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小天仔细地端详着画像上那歪歪扭扭、辨识度极低的线条。画中人的五官模糊得像被水泡过,身材比例更是古怪,一条胳膊粗得像树干,另一条又细得像麻杆。
“娘亲画的……”小天不满地嘟起小嘴,伸出小手指,嫌弃地在画像上那个歪鼻子旁边点了点,“真丑!” 她可是在青石镇听过说书先生描述大侠风采的!爹爹(李红袖)应该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才对!这画像上的人,连王伯伯故事里偷鸡的贼都比不上!
不过,嫌弃归嫌弃,这画像可是她唯一的“指南针”和“证据”!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像重新叠好,塞回油纸包,又贴身藏好。小脸上满是坚定:**明天,就靠它了!**
接下来是装备检查的最终环节。
她将那个宝贝大挎包抱在怀里,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借着昏暗的光线,再次一件一件地清点、确认:
* **“爹”画像:** 贴身藏好,安全!
* **深绿色小瓷瓶:“奇痒粉”** ——瓶塞紧实,标签清晰。她轻轻晃了晃,粉末沙沙作响。**状态:良好!**
* **黑色小陶罐:“迷雾弹”填充粉末** ——昨晚和落雁滩都用过,只剩小半罐了。她掂量了一下,又小心地嗅了嗅(离得远远的)。**状态:存量不足,但关键时够用!**
* **朱红色小葫芦:“笑不停”药粉** ——满满当当!葫芦口封得严严实实。这可是她的“招牌”武器!**状态:完美!**
* **白色小布囊:“瞌睡散”** ——几乎没动过,粉末细腻。**状态:满格!**
* **引虫香小竹筒:** 软木塞塞得死死的。昨晚的“辉煌战果”让她心有余悸,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用!**状态:封存!**
* **银针包:** 布卷紧实,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昏暗中闪着微光。**状态:就绪!**
* **简易解毒丸、金疮药粉:** 小瓶小罐整整齐齐。**状态:充足!**
* **最后两块压缩肉干和一小块面饼:** 明天的能量来源!**状态:待命!**
* **水囊:** 傍晚在城里偷偷灌满了。**状态:满的!**
每确认一样,小天就在心里给自己打一个勾。小小的脸上,表情严肃认真,像是在执行一项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任务。当最后一样装备确认完毕,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从药王谷出来,一路奔波,昨晚落水又惊魂,白天混进城、打听消息、准备装备、再潜入这戒备森严的分舵……饶是她精力旺盛如小牛犊,此刻也感到眼皮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她蜷缩在粮袋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努力寻找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身下是粗糙的麻袋,散发着新米和陈谷混合的、并不算好闻的气息。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西湖的湿气和初秋的凉意。
小天抱紧了自己的小挎包,把它当成一个温暖的抱枕。小脑袋靠在冰凉的麻袋上,大眼睛透过粮袋的缝隙,无意识地望向分舵深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议事厅的方向。她不知道爹爹(李红袖)是不是就在那里,但知道爹爹一定离她很近很近。
爹爹在干什么呢?是不是还在为明天的事情忙碌?是不是也像娘亲有时候那样,看着月亮发呆?爹爹会不会……有一点点想她呢?虽然还没见过面……
乱七八糟的念头像小鱼一样在脑海里游来游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越来越沉。小天努力想保持清醒,警惕周围动静,但身体的疲惫终究战胜了意志。
**爹爹……小天……明天……就……**
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在粮袋的缝隙里轻轻响起。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睡着了。怀里的挎包抱得紧紧的,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月光清冷,无声地洒落在堆积如山的粮袋上,也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在陌生之地、怀着满腔热望沉沉睡去的孩子身上。聚义分舵的夜,深沉而静谧,仿佛在积蓄着力量,等待黎明那场注定石破天惊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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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内,灯火摇曳。
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帮务文书,又和几位长老最后确认了明日大会的诸多细节,李红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深沉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她挥退了最后一名禀事的弟子,偌大的厅堂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她背靠在宽大的座椅里,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驱散那恼人的胀痛和更深的、盘踞在心底七年的困惑。
**凌霄……**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烙印,刻在她记忆最深处,也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日夜缠绕。
七年前那噩梦般的经历碎片般闪过脑海:身中剧毒与媚药的绝望和灼热,意识模糊间那冰冷却又带着奇异药香的手指,肌肤相贴时传递来的、驱散地狱烈火的清凉……还有那柄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剑——霜华剑!
最清晰的,莫过于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在恩人清理痕迹准备离开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对方衣角,嘶哑地问出的那句:“恩……恩人……尊姓……大名……”
那个清冷又似乎带着一丝无奈的女声,如同缥缈的云雾,却清晰地烙在她灵魂深处:“……凌霄。”
还有……那块布条。
李红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书案一角。那里,压在一叠卷宗下面,露出一角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的靛蓝色粗布。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将那块布条抽了出来。
布条不大,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仓促写下的字迹:
**“一日三次,温水送服。忌酒、忌怒、忌行房。伤愈前莫动真气。 凌霄。”**
字迹潦草,甚至有些稚拙,但笔画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决绝。墨迹旁边,还沾染着几处早已变成深褐色的、属于她自己的血迹。
就是这块布条,在她从剧痛与混沌中彻底苏醒,发现自己孤身躺在空谷中时,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唯一信物。连同着那几包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药包。
七年了。
李红袖的指尖缓缓抚过布条上那“凌霄”二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书写时那份急切想要逃离的心情。清冷药香、霜华寒气、模糊却清秀的女子轮廓……还有这确凿无疑的“凌霄”之名!
**一个女子!**
**一个叫凌霄的女子!**
**一个救了她性命、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留下药方和布条、却让她苦苦寻找七年不得的女子!**
“女子与女子……怎么可能……” 李红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布条,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个念头如同魔咒,每一次想起,都让她坚固的认知世界产生一丝裂痕,带来一种近乎荒谬的眩晕感。
她曾无数次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那夜意识模糊,感觉有误;霜华剑或许是男子所用;凌霄也可能是男子化名……但所有线索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她的救命恩人,极大概率就是一位名叫凌霄的女子!
这份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找不到人更让她心神不宁。它颠覆了她对世界的理解,挑战着她根深蒂固的观念,更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困惑”的种子,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枯萎,反而盘根错节,越发茁壮。
她将布条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复杂难辨。有对恩人的深切感激与思念,有七年寻觅无果的挫败与不甘,但更多的,是那份挥之不去、日益深重的困惑。
**凌霄……**
**你究竟是谁?**
**你为何要躲着我?**
**那夜……究竟……**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光影在李红袖英气而困惑的脸庞上明灭不定。她攥着布条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厅外,夜色正浓。
厅内,困惑未解。
而在那堆积如山的粮袋阴影里,一个名为凌小天的答案,正带着她天真而执着的“认爹”计划,悄然等待着黎明的降临。命运的丝线,即将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轰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