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深处,凌霄居住的院落,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午后的阳光透过梨树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蝉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的热气和熟悉的药草微香。一切都和过去的无数个午后没什么不同。
凌霄倚在廊下的竹榻上,一卷摊开的《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覆在膝头。墨迹深邃的古字在眼前浮动,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纠缠她六年的巨大谜团。
**小天……**
那孩子对霜华剑异乎寻常的亲近,那双洞悉药性毒理、仿佛天生就带着显微镜的眼睛……这一切,都像无声的拷问,一遍遍锤击着她固有的认知壁垒。女子与女子……究竟如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霜华剑冰冷的剑鞘,寒气丝丝缕缕渗入肌肤,却冻不住心底翻腾的困惑与焦虑。那引虫的体质,那触碰冰蓝残叶时的微妙反应……这具身体,到底还藏着多少她无法理解的秘密?
莫名的烦躁如同藤蔓缠绕。她放下书卷,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庭院。
太安静了。
平时这个时辰,小天不是在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就是趴在石桌上对着《异毒篇》念念有词,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墨耳那只懒猫,也该在梨树荫下摊开肚皮打盹,或者追着飘落的花瓣扑腾两下。
可现在,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恼人的蝉鸣。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上凌霄的心头!
“小天?” 她扬声唤道,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有些突兀。
无人应答。
“小天!” 凌霄猛地站起身,竹榻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心头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恐慌取代!她疾步走向女儿常待的石桌旁——空无一人。又转向她摆弄药草的小木架——瓶瓶罐罐摆放整齐,但少了几个常用的瓷瓶,架子旁似乎也空荡了些。
她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梨树下没有,廊柱后没有,秋千架也是静止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女儿居住的小房间。
房门虚掩着。
凌霄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几乎是冲到门前,一把推开!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小小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但……**少了那条她常盖的、柔软的羊毛小毯!**
凌霄的目光如电,射向墙角那个巨大的黄梨木衣柜!柜门……**虚掩着一条缝!**
她几步跨过去,猛地拉开柜门!
衣柜里,属于小天的几件小衣服叠放在上层,下层……原本应该放着那个被她用来藏宝贝的小包裹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只有几件她故意用来遮盖的旧衣服,被随意地拨到了一边!
**空了!**
那个鼓鼓囊囊、装着各种“危险品”的小牛皮挎包,不见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凌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了四肢百骸!巨大的恐慌如同实质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寒星!” 一声裹挟着滔天怒火和惊惶的厉喝,如同受伤母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庭院的宁静,震得梨树叶都簌簌作响!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瞬间,院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冷面护卫寒星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疾射而入,单膝跪地,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属下在!少宫主有何吩咐?”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平稳,但锐利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庭院和凌霄煞白的脸时,瞬间染上了一丝凝重。
凌霄根本无暇解释,她像疯了一样冲回自己的房间,目光如同最凶猛的鹰隼,在书案、妆台、床榻上疯狂搜寻!没有!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书案一角——一方普通的、压着几支散乱毛笔的砚台下面。
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素白的纸角?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把掀开沉重的砚台!
一张折叠得并不十分整齐的素白宣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凌霄一把抓起,指尖冰凉。她几乎是粗暴地将纸展开!
纸上,是几行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均、还带着稚嫩笔触的字迹,像笨拙的小虫子爬过雪地:
**“娘亲:**
**窝去找爹了!**
**别担心,窝很励害!**
**——小天”**
“我”字写错了
“厉害”写成了“励害”。
语气是孩童的故作坚强,带着点炫耀的小尾巴。
每一个错字,每一笔稚嫩的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凌霄的眼睛上!
“凌!小!天!” 三个字如同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雷霆般的暴怒和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恐惧!凌霄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清丽的脸上血色尽褪,煞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恐慌!
六岁!才六岁!就敢一个人闯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去找那个……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的“爹”?!
滔天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是对女儿胆大包天的震怒!是对自己疏忽的狂怒!更是对那个将她拖入这无尽混乱深渊的、面目模糊的“祸源”的切齿痛恨!
然而,比愤怒更汹涌的,是灭顶的恐惧!小天那点微末的毒术,在真正的江湖险恶面前,简直如同儿戏!她那小挎包里的东西,对付谷里的老鼠或许绰绰有余,对付外面那些刀头舔血的亡命徒?根本就是送死!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拐子、拍花党、仇家、觊觎药王谷秘术的势力……任何一个,都能让一个落单的六岁孩子尸骨无存!
更可怕的是……小天那特殊的血脉!那可能遗传自她的、诡异的体质!万一被有心人察觉……
凌霄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深渊,瞬间将她吞噬!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寒星!” 凌霄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霜华剑出鞘般的森然杀意,“立刻!召集谷中所有能调动的追踪好手!点明方向——东南!往丐帮总舵洛阳方向!不……等等!”
她脑中瞬间闪过女儿那执拗的眼神,闪过那张被她随手画下的、丑得离谱却带着“丐帮”稻草的画像!闪过小天这些日子旁敲侧击打听李红袖的种种!
一股冰冷的直觉攫住了她!
“江南!” 凌霄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李红袖在江南!小天一定是冲着江南去了!给我往江南追!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联系我们在江南的暗线!不计一切代价,给我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安全地带回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个母亲濒临崩溃边缘的嘶哑和最深沉的恐惧。
“是!” 寒星没有任何迟疑,抱拳领命,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消失在院门外。他深知事态严重,那个古灵精怪却又胆大包天的小主子,此刻正孤身一人,暴露在充满未知凶险的广阔天地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沉重的院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庭院里,只剩下凌霄一个人。
她依旧死死攥着那张写着歪扭字迹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阳光依旧明媚,梨树依旧葱茏,蝉鸣依旧聒噪。
然而,凌霄的世界,却在这一纸留书之后,轰然坍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院墙外东南方向的天空。那里,只有一片被梨树枝桠切割的、湛蓝得刺眼的虚无。仿佛能穿透这虚无,看到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正背着沉重的挎包,义无反顾地走向危机四伏的远方。
“小天……” 一声低哑的、带着无尽恐惧和颤抖的呼唤,消散在灼热的空气里。
廊下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