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恢复了寂静，一种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清新，仿佛一场暴雨洗刷了百年的污垢。
萧倾歌垂下剑，那股流淌在四肢百骸的、温润而威严的力量，正缓缓沉淀，与她血脉中那稀薄的龙气交融，化作一种崭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她看向李闲。
那家伙正弯着腰，从地上昏死的刀疤脸身上摸索着什么。他动作娴熟，神情专注，像个刚收完庄稼，正在清点收成的老农。
察觉到她的目光，李闲抬起头，晃了晃手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辛苦费。”
萧倾歌无言以对。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对力量与秩序有了全新的感悟。而这个始作俑者，却在忙着搜刮战利品。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定义眼前的这个人。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破了宁静，一个躺在地上的镇民悠悠转醒。
他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环顾四周。当他的目光落在彻底垮塌的花轿废墟上时，先是困惑，随即那张脸瞬间扭曲，血色褪尽。
“轿子……山君的喜轿……”他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浸入骨髓的绝望。
他的尖叫像一盆冷水，泼醒了更多的人，一个，两个，十几个……苏醒的镇民们一开始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但在看到那堆灰烬和第一个尖叫者脸上的末日恐慌后，同样的恐惧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街道上昏迷的镇民和护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唤醒，纷纷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看到怨魂消散的解脱。他们的脸上，只有一种东西——恐慌，一种家园被毁，根基被刨的末日恐慌。
“完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捶胸顿足，哭嚎起来，“山君发怒了！山君要降罪了！我们都要死了！”
她的哭嚎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煤灰的中年汉子猛地从地上爬起，他或许是矿上的工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李闲。“哭什么！罪魁祸首在这！”
他指着李闲，声音嘶哑地咆哮，“就是他！这个外乡来的灾星毁了献祭！山君发怒，矿脉就会枯！到时候别说吃饭，我们连一块能换钱的黑石头都挖不出来！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婆娘，全都要跟着我们活活饿死！”
“饿死”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恐惧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了扭曲的怨毒。
“对！都是他害的！”“他断了我们的活路！”“杀了他！用他的血去平息山君的怒火！”
仇恨，如同瘟疫，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那些前一刻还被怨魂吓得屁滚尿流的镇民，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出口。他们眼中再无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疯狂的怨毒。
他们不恨吃人的“山君”，不恨策划献祭的青玄宗，却恨那个砸了他们饭碗的人。
萧倾歌眉头紧蹙，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了李闲身前。她身上那刚刚凝聚的威严气息散开，让最先冲上来的几个镇民脚步一滞。
“滚开！你跟这妖人是一伙的！”
“打死他们！打死这两个断我们活路的畜生！”
短暂的迟疑后，是更加疯狂的咒骂。烂菜叶，小石子，甚至带着泥土的鞋底，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人砸了过来。
萧倾歌的脸色变得冰冷，这冰冷并非源于被冒犯的怒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失望与悲哀。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宁愿跪拜吃人的凶物，却要攻击拯救他们的人，这种本末倒置的愚昧，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刚刚建立的“秩序”观上，原来她那煌煌天威般的“审判”可以渡化怨魂，却对这活生生的人心束手无策。
她握紧了剑，涌上心头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沉重的无力感——剑可斩鬼，却斩不断愚昧。
一只手，却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闲从她身后探出头来，脸上非但没有愤怒，反而挂着一种饶有兴致的、看耍猴戏般的笑容。
“别气，别气。”他笑嘻嘻地对萧倾歌说，“跟一群拿别人女儿的命当饭票，还嫌饭碗不够铁的白眼狼生什么气？掉价，太掉价了，跟他们计较，拉低了咱们未来女帝的格调。”
他一边说，一边灵巧地侧身，躲过一块飞来的石头，那石头“啪”的一声，砸在他身后一个护卫的脑门上，那护卫刚爬起来，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哟，谢谢啊大婶！知道我晚饭还没着落，这就送菜来了？”李闲轻松接住一个砸过来的烂萝卜，还在手里掂了掂，对着人群里一个面容刻薄的妇人喊道，“就是这品相差了点，下次记得挑个新鲜的！”
那妇人被他一抢白，气得满脸涨红，嘴里发出更恶毒的咒骂。
李闲完全不以为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越过萧倾歌，直接面对着汹涌的人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的咒骂声：“各位黑石镇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知道，我今天来，砸了你们的婚宴，断了你们的财路，你们心里不痛快！”
“我李闲，做事一人当，一人担！你们的损失，我赔！”
这话一出，叫骂声小了许多。所有人都愣住了，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李闲双手一拍，满脸诚恳：“你们不就是靠着献祭活人，换那矿山的产量吗？这生意，做得太低级了！风险高，收益低，还容易遭天谴！”
他环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这儿，有个更好的买卖，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兴趣？”
“什么买卖？”人群中有人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你们拜那山里的精怪，无非是求个财。可你们想过没有，那精怪能给你们的，别人也能给！而且给的更多，更干净！”李闲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我，李闲，不才，恰好也懂一些……求财的门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黑石山的方向。
“你们那个‘山君’，一年吃一个姑娘，才保你们矿山丰产。我不用！只要你们把我伺候好了，我保你们黑石镇的矿，挖一座，出两座的量！而且以后再也不用死人！”
寂静。
街道上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镇民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疑和贪婪。
萧倾歌站在李闲身后，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简直叹为观止。她终于明白，这家伙的嘴，比她的剑还厉害。她的剑只能杀人或渡魂，而他的嘴，却能玩弄人心。
“你……你说的是真的？”一个胆大的镇民颤声问道，“你真有这本事？”
“当然！”李闲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铁，“我这人，从不骗人！你们也看到了，刚才那百鬼夜行，多凶啊？在我面前，不还是乖乖散了？那山君再厉害，能有上百个怨魂厉害？”
这话很有说服力。刚才那恐怖的景象，他们都看在眼里。
人群的敌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转而被一种投机的、贪婪的欲望所取代。
李闲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脸上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不过嘛，我这求财的法子，也不是白给的。首先，你们得拿出点诚意来。比如，先把这群穿着青玄宗狗皮的家伙，给我绑了！”
他手指一划，指向了刀疤脸那群幸存的护卫。
镇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些脸色煞白的护卫，眼神，瞬间就变了。
刀疤脸心头一凉，暗道不好。
他刚想开口辩解，周围的镇民已经如同饿狼一般扑了上来。
“绑了他们！”
“对！就是他们逼我们献祭的！”
“抓住他们，交给这位……大师发落！”
墙头草，见风倒，人性的丑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闲看着镇民们瞬间变化的眼神，嘴角一勾，侧头对萧倾歌飞快地眨了下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看，鱼上钩了。”
等到镇民们真的像饿狼一样扑向护卫时，他才抱着胸，好整以暇地补上一句：“记住了，永远不要高估人性的善，但要懂得利用人性的贪，他们拜神不是因为敬畏，只是因为神能给他们肉吃，当有另一块更大更香的肉出现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哪怕那块肉……是原来的神。这堂课，免费教你。”
萧倾歌沉默着，李闲这堂生动的“帝王心术课”，比她读过的任何史书都来得震撼。
话音未落，那满脸煤灰的工头已然第一个扑了上去，将一个护卫死死按在地上，其他人也如疯了一般蜂拥而上，场面瞬间失控。
就在李闲准备好整以暇地欣赏这场“狗咬狗”的大戏时——轰——隆——！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地从黑石山的方向传来！
整个大地，都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东倒西歪。那股刚刚升起的贪婪和兴奋，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
所有人，包括李闲和萧倾歌，都猛地抬头，望向那座黑色的山峦。
只见那座原本死气沉沉的黑石山上，大地深处传来“咔咔”的断裂声，仿佛整条矿脉的脊骨正在被一寸寸抽离！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混杂着铁锈与血腥味的黑色煞气，如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煞气在半空翻滚、凝聚，最终化作一张巨大而扭曲的脸。
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无数矿洞般的窟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轰鸣，和被活埋者最深沉的怨念。
“吼——！”
它张开那如同矿坑塌陷般的巨口，发出的咆哮并非声波，而是一股无形的毁灭性律动！李闲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要随着那诡异的频率一同被碾碎，骨骼深处更是传来一阵阵酥麻的战栗，仿佛随时要从内而外崩解开来！
它生气了。
它的祭品没了，它的仪式被毁了，它的“饭”，被掀翻了。
随着这声咆哮，黑石镇里，所有与矿石相关的东西，都开始发出“嗡嗡”的共鸣。街道两旁屋檐下挂着的矿灯剧烈摇晃，铁匠铺里未成形的铁器自行扭曲，就连镇民们随身佩戴的、用黑石打磨的护身符，也一个个变得滚烫，然后“啪”地一声，尽数碎裂！
“山……山君！是山君显灵了！”
“它发怒了！它要毁了黑石镇！”
镇民们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们尖叫着，哭喊着，跪倒在地，冲着那座山疯狂地磕头求饶。
李闲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收敛。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张由煞气和怨念构成的巨脸。
在他【三军神主】的感应中，那根本不是一个单一的个体，而是一支由亿万缕矿脉煞气和无数冤死亡魂扭曲而成的、混乱无序的恐怖‘军队’。这支‘军队’没有统帅，只有本能，而他的称号，正为统御此类存在而生！
那不是精怪，也不是妖魔。
那是一头……被无数祭品和矿脉煞气喂养了上百年的，没有灵智，只有本能的……“地煞凶灵”。
它就是这个“聚魂炉”的炉火，是整个黑石镇风水的核心。
如今，李闲把它给惹毛了。
李闲非但没有半点惧色，反而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眼中那贪婪的光芒，比刚才看到功德时还要炽热百倍。
他转头，对着身旁脸色凝重的萧倾歌，露出了一个狂野而兴奋的笑容。
“别慌。”
“正主儿来了，准备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