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历史是个惯于赊账的当铺，我们押上当下的魂灵，赎回的却是前世早已典当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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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年二月初一，沛县燕军大帐的炭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朱棣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明暗交错，恰似他此刻的心境。这位即将改写大明命运的燕王，如同一头蛰伏的猛虎，焦躁中带着令人心悸的克制。帐中将领们已经争执了两个时辰，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徐州！必须拿下徐州！一名虬髯将领的拳头重重砸在军事地图上，声如洪钟，只要拔掉这颗钉子，应天门户洞开，大事可定！
铁铉岂是易与之辈？徐州城坚粮足，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另一人立即反唇相讥，帐内顿时再度陷入一片嘈杂。
朱棣沉默地看着这些将领，他们看到的只是城池与军队的此消彼长，而他，看到的却是更宏大的棋局——那不仅是军事版图的重新划分，更是天下气运的流转、人心向背的无声博弈。昨夜观星，紫微晦暗，北方星野却有剑气冲霄，这既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也是孤注一掷的赌局。
他缓缓抬手。
帐内霎时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于这位注定要搅动风云的亲王。
都说完了？朱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本王说两句。他起身走向巨大的军事地图，修长的手指越过徐州，重重落在宿州的位置。
避实击虚。他环视众将，目光锐利如鹰，舍徐州，趋宿州。断其粮道，则徐州自溃！
帐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这策略太过大胆，完全违背常规用兵之道。
王爷，这......有将领欲言又止。
朱棣冷笑：你们以为本王在赌博？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徐州是钉子，拔它，手会流血。宿州是咽喉，掐住它，徐州自会窒息。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如铁，战争，有时候不是看你能攻下多少城池，而是看你能让多少城池不攻自破。
决议已定，他即刻下令：大将丘福率精锐为前锋，星夜兼程直插宿州；朱能总督粮草辎重，保障大军命脉。
二月初四，燕军主力开拔。数百艘征用的民船沿运河南下，帆樯如云，声势浩大。朱棣驻马高处，望着绵延不绝的队伍，心头并无太多喜悦。他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赢了天下易主，输了万劫不复。
允炆啊允炆，他在心中默念，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不是叔父要反，是你和你的那些儒臣，把大明往死路上逼啊......
当北方的铁骑踏碎初春的冻土时，西南的镇南侯府却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静谧中，仿佛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周廷玉躺在精致的摇篮里，百无聊赖地啃着自己的拳头，内心充满对这个婴儿躯体的愤懑。这具身体简直比前世那具还要难以操控，他悲愤地想，整日除了吃奶睡觉，就是被这群大人当作玩物般逗弄。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心有鸿鹄之志，身却连翻个身都要靠人帮忙。
来，玉儿，笑一个！平母田震拿着个五彩拨浪鼓在他面前摇晃，清脆的声响搅得他心烦意乱。
周廷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在旁人看来这只是婴儿无意识的动作。笑什么笑，当我是什么？卖笑的吗？他暗自腹诽，却控制不住地被那晃动的色彩吸引，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抓。
哎呀，抓住了！田震惊喜地对旁边的刘青说，青姐姐你看，玉儿多聪明！这么小就会抓东西了！
刘青温柔一笑，伸手轻轻整理儿子额前的软发。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得这孩子不同寻常。那眼神太过沉静，太过通透，偶尔流露出的思索神情，完全不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烛火摇曳，映照着镇南侯书房三个人凝重的面孔。
周起杰端坐主位，周必贤侍立一侧，另一侧坐着青袍中年人——名义上是青阳宗现任执事玄真道长，刘伯温的大徒弟，实际上是周家的情报总负责人。
燕军已南下，直扑宿州。玄真道长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乐观的研判，根据各地传回的情报和星象显示，北方龙气日盛，紫微星暗淡，帝星......有飘摇之象。
周必贤眉头紧锁：建文帝毕竟正统，难道......
正统？周起杰冷哼一声，建文身边那群腐儒，空谈误国！削藩操之过急，用人唯亲非贤。如今朝廷中枢混乱，政令不行，军心涣散。他看向儿子，目光如炬，必贤，你曾在应天为伴读，当知深浅。
周必贤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那些清流官员终日高谈阔论，却对实务一窍不通。军队调度混乱，后勤保障不力......这些，他都亲眼见过。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偌大帝国竟会败于书生之手？他心中暗叹。
朱棣此人，雄才大略，善用兵，更能得人心。周起杰缓缓道，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此消彼长，胜负已分。
那我们......周必贤欲言又止。
我们？周起杰目光锐利如刀，西南之安，在于稳！周家的根基在此。北面战事，与我们何干？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沉郁的群山，声音沉稳有力：传令：一，黔西北各部继续暗中积蓄力量，广储粮草，精练土兵，但绝不可介入北面战事；二，毕节七星卫加强对水西、永宁、思南等周边土司的联络与监控，确保后院不起火；三......他转身，目光落在周必贤身上，必贤，你亲自去一趟水西，见你平母奢香。有些话，土司出面更好说。
周必贤瞬间明白。父亲是要借母亲奢香在水西各部的影响力，稳住这片周家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
孩儿明白。
当书房中的密谈结束时，内院里，刚刚完成洗三的周廷玉正经历着人生又一次尊严危机。
他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廷玉内心挣扎，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终日以奶为食？这要是传出去，我这一世英名......他试图别过头展现自己最后的骨气。
哎呀，小公子今天怎么不肯吃奶了？乳母焦急地轻拍他的背，柔声哄着。
周廷玉心中哀嚎：我不是不肯吃，我是......羞耻啊！
但婴儿的本能很快战胜了理智。在饥饿的驱使下，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一边吮吸一边在心里泪流满面：尊严？在生存面前果然一文不值......前世为五斗米折腰，今生为一口奶低头，这宿命还真是环环相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田震清脆的嗓音：玉儿醒了吗？姑姑来看你啦！
周廷玉立刻换上无辜的婴儿表情，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心中无奈叹息：装嫩，果然是一门技术活啊。这要是搁在前世，妥妥的奥斯卡影帝。
二月初十，水西宣慰使司
奢香看着风尘仆仆的周必贤，眼中既有慈爱，也有审视。
你父亲让你来的？她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问。
周必贤点头，将当前局势和父亲的担忧一一说明。
奢香静静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这位掌控水西多年的女土司，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却未曾磨灭她的智慧与果决。
朱棣......确实比建文强。她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如水，但我们水西，不关心谁坐龙椅。我们只关心，谁能给我们安宁。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群山，奢香转身问道：那个孩子......廷玉，怎么样了？
提到儿子，周必贤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意：很好，很健康。就是......有时候觉得他太聪明了些。
聪明不好吗？奢香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周家的孩子，注定不凡。
她走到儿子面前，轻轻整理他的衣领，声音压低：乱世将至，保护好你的家人。必要的时候......她顿了顿，水西永远是周家的后盾。
周必贤心中涌起暖流。这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永远在关键时刻给予最坚定的支持。有母如此，夫复何求？他心中暗想。
二月初五，南京紫禁城内，朱允炆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争吵不休的大臣，只觉得一阵阵头痛欲裂。
陛下！燕逆已至宿州，徐州危在旦夕！当速发援兵！兵部尚书齐泰急切奏道，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不可！方孝孺立刻反对，声音铿锵有力，各地藩王虎视眈眈，若抽调兵力，恐生内乱！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燕逆南下吗？齐泰怒目而视，青筋暴起。
可派使者议和......另一个大臣弱弱建议，声音细若蚊蝇。
议和？与反贼议和？成何体统！方孝孺厉声呵斥，掷地有声。
朱允炆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这些大臣，个个满腹经纶，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可真正到了危急关头，却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这就是皇爷爷留给我的江山吗？他苦涩地想。
他想起祖父朱元璋临终前的嘱托：允炆啊，为君者，当断则断。
可是，断？如何断？往哪里断？
他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容朕再想想，退朝吧。
回到后宫，他独自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北方。那个曾经疼爱他的四叔，如今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四叔，你为何要反......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痛苦和不解。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西南，一个刚满月的婴儿，早就已经确切地知道他的结局——皇宫燃起熊熊大火，一个穿着龙袍的年轻人仓皇出逃......
而那个神奇的孩子又一次从那个清晰的梦境中惊醒，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建文帝的命运已经注定，那么周家呢？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变数，又能改变什么？
他想起前世最后的时刻，那场车祸，那块古玉......还有林筱黛和妲己。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在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与他的重逢？
宿命啊宿命，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你把我送回这个时代，总不会只是让我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吧？若真如此，那这出戏未免太过无聊。
日子在北方不断传来的战报中悄然流逝。宿州失守，徐州告急......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而镇南侯府却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平静。
周起杰每日练字、品茶，偶尔抱着孙儿在庭院中散步，仿佛外界的纷争与他无关。只有周廷玉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看似悠闲的祖父，眼神中时常闪过锐利的光芒。
那日，周起杰抱着他在梨花盛开的院子里踱步，突然低声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孩子。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这盘棋，需要一个新的变数。
周廷玉心头一震。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祖父看出了什么？
他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咿呀两声作为回应。心中那个属于成年人的灵魂，却已开始飞速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