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三月初一，寅时正刻，南京紫禁城还笼罩在破晓前的寒意中。奉天殿前丹墀下的青石板凝结着夜露，踩上去透出刺骨的冰凉。一百九十二名新科贡士按南左北右分列两班，青色袍服在微熹晨光中连成一片肃穆的阵列。远处龙江港的号子声隐约可闻——郑和第五次下西洋带回的苏木、胡椒堆积如山，而北都新宫的金丝楠木却已耗空三季赋税。
周廷玉立在队列中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玉诀。那是三日前夏雨柔托程守拙转交的，温润玉石上二字刻得极浅，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抬眼望向北面的奉天殿，鸱吻吞脊，琉璃瓦泛着冷蓝光泽，忽然想起周安给自己对于近期朝廷大事的汇报：道衍和尚圆寂，朝中北征派气焰更盛”
又想起程济先生叮嘱自己：“殿试对策当避锋芒，却不可失骨。
验照磨！监察御史的呵斥声劈面而来。那官员手握朱笔，目光扫过贡士们的脸庞，浮票与相貌稍有不合，立黜！
周廷玉稳步上前，见身旁的张文远神色凝重。这位泸州卫指挥使之子虽身着文士青袍，眉宇间仍带着将门之后的英气。三日前鸿胪寺演练朝仪时，张文远因举止尚存武风被寺卿训诫，此刻更是谨小慎微。
慎独。周廷玉以目示意，目光掠过前面的王骥。那成都府名士嘴角紧抿，想来是对会试屈居第二仍不甘心。这三人同出西南，却各怀心思：张文远要借科举洗白武勋出身，王骥要凭才学挤入翰林院，而他周廷玉，除了要实现周家“以武转文”的转型，还要在东宫与汉王府的角力中，为自家在朝堂上挣得立足之地。
辰时整，午门九声鼓响震得地面发颤。排班——鸿胪寺卿的唱赞刺破晨雾，贡士们立即按制分列。周廷玉跟着躬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殿内文武百官的朝服——一品大员的玉带泛着柔光，六品以下官员挤在殿外阶下，肃立如林。
忽然三声静鞭炸响，如惊雷滚过宫墙。群臣高呼的声浪震得檐角铜铃乱颤。朱棣身着十二章纹衮服，稳步登上御座。这位年近五旬的帝王鬓角已染霜色，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扫过贡士们时带着审视猎物的威压。周廷玉心中一凛——他在父亲军报中见过陛下北征时的画像，甲胄染血，眼底是杀伐的决断，如今换上衮服，那决断藏得更深，却更令人敬畏。
朕承天命御极十六载，朱棣的声音洪亮如钟，在殿宇间回荡，北逐胡虏，南抚夷狄，郑和泛海，北都营宫，皆为万世基业。然边饷日增，漕运多艰，吏治待清，民生有困。尔等皆系各省俊彦，今日对策，须言真论实，毋得空谈！
礼部侍郎胡濙捧着黄绫包裹的策题上前，躬身呈至御案。朱棣略一颔首，胡濙便走到丹墀东，高声唱道：贡士受题——
周廷玉作为院试的会元走在最前面，他双手接过策题后回到丙字柒拾叁号试案前，展开黄绫，但见四问赫然：
一、北征漠北与休养民力，何以两全？
二、漕河淤塞转输维艰，革弊之策安在？
三、西洋朝贡扬威海外而虚耗国帑，当作何处置？
四、郡县吏治贪墨成风，整饬之法孰优？
廷玉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桌案上御制徽墨的清香——这墨一两值五两纹银，抵得上西南农户半月的嚼用。研墨时，他想起程守拙在青岩书院的教诲：笔要握稳，字要藏锋，论事如写字，既要见筋骨，又不能露锋芒。
提笔时，他先观左右：张文远凝神蹙额，显然仍在斟酌；王骥运笔如飞、斜前方的吴观玄闭目养神，想必在梳理思路。周廷玉闭目凝神，将父亲密信、夏雨柔的信息、程守拙的叮嘱在心头过了一遍，再睁眼时，笔锋已落纸：
臣闻：社稷之重，在祀与戎。今陛下垂询安边之策，臣谨以天子守国门之义陈之。夫守者，非徒守土之谓，乃守社稷、守民心、守华夏正统之谓也。
写至字，他手腕微顿。此字关乎周家安危：若过分强调进取，会被文官指为好战；若一味主张守成，又会被武勋斥为怯懦。他必须在帝王心术与朝堂党争间找到平衡，于是接着阐述：
昔《周易》有云：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者，非独山河之险，亦在人心之固。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北筑九边，南设卫所，其意在守成而非进取。观历代兴衰，凡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者，虽得一时之利，终伤国本。故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善战者，动九天之上。今陛下五征漠北扫边患，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他停顿片刻，注意到已有贡士开始交卷。王骥似乎已成竹在胸，正襟危坐；张文远仍眉头紧锁，显然对策论尚未满意。周廷玉收回目光，继续写道：
臣尝读《汉书》，至晁错言守边备塞之策，未尝不掩卷长叹。其言徙民实边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实为万世之法。今观九边之势，北都扼居庸之险，控古北之冲，陛下驻跸于此，非为迁都之便，实为示天下以守土之志。昔年燕昭王筑黄金台，天下贤士争往；今陛下坐镇北都，九边将士闻天子在迩，莫不感奋，愿效死力，此守土之要也。
二曰守民。民为邦本，本国邦宁。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臣闻苏杭织户岁产绸缎百万匹，若每匹增税一文，岁入可增万两；云南银矿岁出十万两，若设官督采，课以什二之税，岁入又可增二万两。西洋朝贡之物，除象牙、宝石等贵重者入贡外，余如苏木、胡椒等，可发卖民间，如此则朝贡不虚耗，民力得苏。昔汉文帝罢露台之役，唐太宗止修洛阳宫，皆以惜民力故。今陛下若能在守字上用功，使边陲无警，百姓安居，则四夷自来朝，何须劳师远征？此守民之要也。
日头渐高，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笺上投下斑驳光影。周廷玉稍作停顿，想起父亲信中叮嘱：陛下要的是能守成的良臣，不是能进取的枭雄。他心下了然，继续落笔：
三曰守道。华夏之不同于夷狄者，在礼乐文明。今郡县吏治贪墨成风，非独害民，实伤国体。当厚禄以养廉，重典以治贪。唐时官员俸禄数倍于今，而贪墨之事反少；宋太祖严惩贪官，剥皮实草，一时吏治清明。今宜参酌古制，增官员俸禄，同时严刑峻法。另可遣御史暗访民情，以田亩增损流民多寡为考绩，优者擢，劣者黜。如此则贪墨息而教化行，此守道之要也。
故天子守国门，非徒守疆土，乃守社稷之重、守百姓之安、守华夏之道。昔年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而不取其地，非不能也，实欲守南中之安。其在《出师表》中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此守成之志也。今陛下若能在守字上用功，使边陲无警，百姓安居，则四夷自来朝，何须劳师远征？
写至此处，他心念电转，想起夏雨柔那句的叮嘱，又添数笔：
然守非怯战。当守则守，当战则战，惟陛下圣裁。臣闻西南土司之所以宾服，非独畏威，实怀德也。若能在九边推行屯田，寓兵于农，既省漕运之费，又固边防，如此则守中有进，进中有守，实为万全之策。《孙子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大明国势虽盛，然宜蓄力以待时，不可轻启战端。昔汉武帝穷兵黩武，虽拓疆万里，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隋炀帝三征高丽，终致天下大乱。此皆可为鉴戒。
臣又闻：善战者服上刑。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今陛下若能用守成之策，养民生，修德政，则四夷自来宾服，何须劳师远征？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陛下若能以德服人，则漠北诸部必将望风归附。
至此，周廷玉终于完成策论。通篇围绕一个字做文章，既肯定了朱棣北征的功绩，又委婉提出了休养生息的建议，更暗示了周家愿永镇西南、为国守土的决心。
酉时三刻，日头西斜，周廷玉写完最后一字。他通读全文，凡遇等字皆抬头空格，楷书工整如刻版。将试卷折成四折，署上编号，他起身走向东角门交卷！
走出奉天殿时，暮色已浓。宫墙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上的水迹，像撒了一地碎金。张文远趋前低语：廷玉兄写得如何？小弟那北征策，实在忐忑。
但求无愧于心。周廷玉微笑作答，眼角瞥见王骥从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姿态倨傲。
三月初二，东阁内香烟袅袅，七位读卷官围坐大案前，气氛却凝重如冰。杨荣作为主考官，率先拿起一份试卷，刚阅数行便置於案上：仁政空谈，倡言止北征，养民力，实乃书生之见！若依此策，漠北铁骑明岁必至北都城下，当黜！
对面的严铿冷笑：杨阁老何其性急。陛下所需乃能襄赞北征之才，非空谈仁政之辈。这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汉王朱高煦的亲信，言语向来锐利。
兵部尚书方宾立即附和：严都宪所言极是！北征乃国之大事，岂可因小民之苦而废？
夏元吉闭目养神，闻言方缓缓开目：方尚书言之轻巧。去岁北征耗银千万，今岁北都营建又需五百万，国库存银仅三百万两，若再不节制，明岁春荒，恐生变乱。他执掌户部，最知财政艰难。
吏部尚书蹇义忙加调停：诸位且息争议，先阅试卷为要。说着取过周廷玉的策卷，缓缓诵读。当读至守土、守民、守道三义时，不禁击节称赞：此子大才！将字阐发得如此透彻，既顾全陛下北征之功，又建言固本培元之策，文武兼顾，实为老成谋国之论！
杨荣接过细览，越读越是赞赏：妙哉！天子守国门五字，被此子演绎得淋漓尽致。更难得的是，其提出的增商税、开矿课、发卖贡物等策，确是解决当前困局的良方。
严铿却一把夺过试卷，速览数行，面色顿沉：屯田塞上发卖贡物——此何言耶？分明暗指陛下北征耗民力，朝贡费国帑！此子貌似中庸，实则包藏祸心！
严都宪此言过矣。夏元吉开目，取过试卷细览，守中有进，进中有守，实为老成谋国之论。且其建言增商税、开矿课，确是务实之策。再者，其引用《周易》《汉书》《孙子兵法》等典籍，可见经史功底深厚。
金幼孜亦点头：此文章经义扎实，策论切实，尤以吏治整饬之策，颇可行之。至若北征之论，也称公允。更难得的是，此子年仅十六，竟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
严铿欲再辩，杨荣已击案定音：科场取士，惟才是举！此子才学，当列优等！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蹇义提议：姑列为优等，进呈陛下圣裁便是。众人皆无异议，惟严铿视试卷之目光，仍含敌意——他已猜出此卷出自谁手，周必贤之子若得重用，西南周家势力必增，于汉王大为不利。
三月初三清晨，文华殿内檀香缭绕。朱棣坐于御座，面前陈列十份优等试卷。杨荣先取周廷玉策论，刚读至天子守国门，朱棣即抬手：
此子如何解字？帝王之声带着审视。
杨荣躬身答：回陛下，此子以守土、守民、守道三义阐之，谓守非怯战，当守则守，当战则战，惟陛下圣裁。其言：天子守国门，非徒守疆土，乃守社稷之重、守百姓之安、守华夏之道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当听到屯田塞上，寓兵于农时，他眉梢微动；听到发卖贡物，以补国用时，指尖轻叩御案，嘴角竟露一丝笑意。
全文诵毕，殿内寂然。朱棣取过试卷，指抚字，忽问：此子年几何？
回陛下，周廷玉年方十七。
十七岁？朱棣眼中闪过讶异，细细打量着试卷上工整的小楷，良久方道：周必贤教子有方。
他想起周必贤镇守西南多年，手握重兵却始终恭顺，今遣嫡子赴考，分明是表忠。此篇策论，更是将无野心写得明白——一个字，既肯认他的北征之功，又不似王骥那般鼓吹穷兵黩武，既合文官心意，又不开罪武勋。
更妙的是，通过这少年的字，这位永乐大帝看到了周家愿永镇西南、为他守好国门的决心。朱棣深知，边疆大将最忌有进取之心。周廷玉这番之论，正合他对边将的期望——既要能镇守一方，又不能有太多野心。
此子不凡。皇帝在心中暗忖，既知进退，又通实务。周必贤倒是给朕送来了个好人才。
严铿见陛下神色缓和，急出列道：陛下，周廷玉乃禄国公之子，西南势大，若点状元，恐有尾大不掉之患！且其字之论，终究格局太小，陛下当以开疆拓土为念，非固守而已！
朱棣面色一沉：严铿，尔欲教朕做事否？
严铿惊跪：臣不敢！
夏元吉趁机进言：陛下，周廷玉对策务实，若能重用，必为陛下分忧
杨荣亦道：此子才学出众，又通实务，状元之选，实至名归。
朱棣默然片刻，目光再次扫过试卷上天子守国门五字。这少年用一个字，既有对大明江山的忠诚，又展现了远超年龄的政治智慧。更难得的是，其提出的屯田、课税等策，确实都是解决当前困局的良方。
作为帝王，朱棣最懂得权衡之道。他明白周廷玉这番之论，既是向朝廷表忠心，也是为周家求安稳。一个没有野心的边将之后，正是朝廷最需要的。何况这少年才十七岁，就有如此见识，将来必成大器。
“这篇策论，当为第一。”朱棣把试卷给了内侍，语气不容置疑，“杨荣，你再读吴观玄的。”
吴观玄的策论主打“吏治整顿”，主张“严惩贪墨、广开言路”，文风温润，句句不离“仁政”，正合东宫文治派的主张。朱棣听完，点头道：“此人经义扎实，可任榜眼，让他去吏部观政，协助蹇义整饬吏治。”
接下来是王骥的策论，通篇鼓吹“北征优先”，主张“加征江南粮税、扩充边军”，激进得像个小方宾。朱棣皱了皱眉，却也没否定：“此人虽偏激，却懂军事，可任探花，派去兵部跟着方宾历练，磨磨他的性子。”
严铿见王骥得了探花，脸色稍缓，也不敢再反驳。杨荣、夏元吉等人则松了口气——周廷玉得状元，既符合才学，又平衡了朝局，是最好的结果。
最终定榜：状元周廷玉（贵州毕节卫）、榜眼吴观玄（江西南昌）、探花王骥（浙江钱塘）。四川籍贡士中，张文远（会试第三）因“兵农合一”策有实务见地，位列二甲第七；刘慎（会试第二）因策论空泛，位列二甲第二十三，入翰林院任编修，专司经义撰写。贵州籍除周廷玉外，另有两人中进士：贵阳卫的陈友德（毕节卫学出身，周必贤资助的寒门士子）、安顺的马文彬（青阳书院弟子，程济曾教其经义），均位列三甲。
朱棣再次看着黄榜上“周廷玉”三个字，对身旁的内侍低声道：“传旨给周必贤：朕点了他儿子状元，让他好好替朕守着西南。”声音很轻，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冷峻——恩威并施，从来都是御下之道。
周廷玉走出皇宫时，春阳正好。他握紧袖中玉诀，心中已有计较——这“守”字，既是保全之道，也是进取之基。周家在西南百年经营，所求从来不是一时荣辱。
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