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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三月中的川南地区,春寒料峭,夜风穿过叙州与泸州交界处真武山脉的层峦叠嶂,带来浸入骨髓的湿冷。三天三夜,岩峰与他麾下刚刚从叙永县衙困局中脱身的七星卫精锐,连同闻讯增援的叙州府卫所兵丁、以及知府吴大人硬着头皮派来的百十名衙役捕快,近乎不眠不休地搜遍了左近可疑的山岭沟壑。

火把的长龙在墨色的山脊间蜿蜒明灭,呼喊声、犬吠声惊起夜栖的寒鸦,却始终穿透不了那层笼罩在特定区域的无形迷障。队伍如同撞上一堵透明的墙,每每循着某些痕迹(甚至是墨璃凭借僰人天赋和仇恨指引的方向)深入一段,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偏离方向,最终又绕回原处。

“又他娘的是这棵歪脖子树!”一名七星卫哨长狠狠地一拳砸在树干上,手背擦出血痕,“岩头儿,这鬼打墙邪门得很!咱们带着府衙的向导,罗盘也看了,星位也辨了,可就是进不去!”

岩峰面色铁青如铸,抹去额角混着夜露的冷汗。他何尝不知?作为一名穿山营出身的七星卫将领,从未像此刻般感到有力无处使,有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叙永县那个被白莲教挟持了家小的孙同知,拖延了他们整整一天宝贵的时间!等他们摆脱纠缠,凭着墨璃拼死指出的最后方向赶到这片区域时,公子与夏小姐早已踪迹全无。

更诡异的是,这片看似普通的山林,一旦深入,方位感便彻底混乱。明明做着标记前行,最终却总会回到原点,甚至连带来的猎犬都显得焦躁不安,失去了方向。

“都给我镇定!”岩峰低喝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疲惫不堪却仍强打精神的部下们,“公子还在等我们。墨璃姑娘拿命换来的线索绝不会错!云鹤道长正在全力破阵,都给我打起精神!仔细感知地面、树木、水流任何细微的不对劲!”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沉默倔强的僰人少女。是她,凭着山民对地形天生的敏锐在一片混乱中指出了最后的方向。

不远处较高的山崖上,云鹤道人须发皆被夜露打湿,道袍紧贴在身上,更显清瘦。他指间掐诀变幻不定,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身旁的罗盘并非不动,而是磁针狂颤,划着混乱的圆圈,根本无法定位。

“好一个‘九曲迷魂锁灵阵’!”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乎被风吹散,眼底充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借地脉阴气为基,引暗河水汽为幔,阵眼绝非固定一处,而是随水气流淌变幻不定…苏师叔…你在这阵法上的造诣,果然已远超于我,近乎师尊(玄真)之境了…”

他尝试以青阳宗秘法感应地气流转,神识却如同陷入一片冰冷粘稠、不断旋转的泥沼漩涡,每每快要触及一丝异常,便被数股交错而来的阴寒诡谲力量扭曲、弹开,甚至反噬,令他太阳穴阵阵刺痛。这种无力感让他心生焦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师尊玄真道长将护卫廷玉的重任交托于他,他却连敌人的巢穴都找不到!若公子有何闪失,他百死莫赎。

山下临时征用的一处猎户木屋旁,气氛同样压抑。叙州知府派来的师爷搓着手,坐立不安,不停地擦拭着冷汗,嘴里念叨着:“这…这可如何是好…禄国公世子、夏尚书的千金…若真在叙州地界出了事…” 他已经能想象到吴大人和他自己的顶戴前程,乃至项上人头都将不保。

杨朝栋则如同一头困兽,在空地来回踱步,原本精明干练的脸上满是胡茬,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他几次想要带人强行往山里冲,都被岩峰和云鹤道人强行按住。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 杨朝栋猛地停下脚步,拳头狠狠砸在旁边一棵杉树上,树皮崩裂,“生不见人,死不见…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眼中尽是血丝与暴戾,“那帮杀千刀的白莲教妖人!若是公子有个好歹…我杨朝栋有何面目回去见国公爷,见老夫人,见青夫人!” 他想起了离开叙州城时,刘青夫人那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苍白的脸,以及那句重若千钧的嘱托:“朝栋,玉哥儿…就拜托你了。” 还有小龙塘里,刘瑜老夫人那沉默却沉重的目光。

帐外不远处,被严密看管起来的夏家车队幸存者中,弥漫着另一种恐慌。夏老夫人年事已高,经历这场惊吓和奔波,已病倒在临时铺了厚褥子的板车上,由贴身老嬷嬷和丫鬟伺候着,喂着温水,口中不时模糊念叨着“雨柔…我的乖孙女儿…你在哪儿…” 老泪纵横。

夏家带来的仆役、护卫,则三五成群,人心惶惶。他们中不少人亲眼目睹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毒雾弥漫,悍匪凶残,自家小姐和周公子一同被掳…这若是追究起来,他们这些护卫失职,怕是难逃严惩。

就在地面众人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地底深处,无为教总坛的核心区域,一场对峙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幽深的石廊深处,一间布设奇特的石室内,四壁刻满扭曲的符文,地面凹陷处引有活水,形成一个小小的人工池溏,水汽氤氲。苏玉婵面无表情地站在水溏边,看着水面映出的、因阵法之力而略显扭曲的外部山林景象——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官兵火把。

“哼,云鹤那小辈,还有那帮朝廷鹰犬,也就这点能耐了。”她嗤笑一声,声音冰冷,“若非总坛阵法年久失修,几处辅阵眼灵力不继,岂容他们在门外聒噪三日。”

身后,一名心腹老教徒躬身道:“老母神通无敌。只是…那张中始终不肯开口,那周家小子和夏家女娃关在一起,圣女她…”

提到张中和唐赛儿,苏玉婵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怨毒与烦躁:“那个老不死的!骨头倒硬!还有赛儿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白养了她这么多年!传令下去,再给张中加点‘料’,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至于那两个人质…看好他们,本座自有打算。

“是。”老教徒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而在另一处较为干燥、却同样守卫森严的石牢内,周廷玉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检查了夏雨柔脚踝的伤势,只是扭伤,并未伤及骨头,但肿得厉害。他撕下自己内袍相对干净的里衬,蘸着瓦罐里有限的清水,小心地给她包扎固定。

“夏小姐,忍一忍。”他的动作尽可能轻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夏雨柔疼得额头冒汗,贝齿紧咬下唇,却努力不哼出声。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似乎也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在如此绝境下依旧沉着,甚至还能顾及她的伤势,心中那份因他挺身而出而产生的依赖感不禁又加深了几分。她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多谢世兄…我…我还撑得住。”

就在这时,石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看守教徒不耐烦的呵斥:“换岗了换岗了!妈的,这鬼地方潮得骨头疼…”

机会!周廷玉瞳孔一缩,对夏雨柔使了个眼色,猛地将她拉至石门开启方向的视觉死角处。

两名接岗的女教徒骂骂咧咧地推门而入,刚踏进牢内,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的变化和查看情况,异变陡生!

周廷玉如同蛰伏的猎豹,自阴影中暴起!他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身形一矮,左腿一个迅捷无比的扫堂腿,精准地扫在当先一名女教徒的脚踝上。那女子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痛呼,重心顿失,向前扑倒。另一人惊觉,刚要拔刀,周廷玉已就势跃起,右手并指如戟,狠狠戳在她颈侧的要穴之上。那女子眼珠一凸,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而被扫倒的那名女教徒刚挣扎着想爬起,周廷玉已经转身,抄起地上那个沉重的瓦罐,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一声闷响,女子也彻底不动了。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干脆利落,充分利用了环境、时机和精准的击打技巧,全是叶希贤(叶铮)所授的沙场搏杀与近身格斗的精华,更是生死关头被逼出的全部潜能与冷静。

周廷玉喘着粗气,看着地上失去生息的两人,胃里一阵翻腾。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或许杀了人。但他没有时间犹豫或后怕,迅速从一名女教徒腰间摘下钥匙和一把短匕。

“走!”他压下喉头的腥甜,将短匕塞给夏雨柔防身,然后拉起她,疾步冲出石牢。通道内火把摇曳,远处已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逼近,显然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其他人。

夏雨柔脚踝剧痛,每一步都钻心,却死死咬着牙,任由周廷玉半扶半拖着前行。她看着身前少年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他干净利落解决敌人时的侧脸,一股混合着恐惧、钦佩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长。

周廷玉依循着这几日暗中观察记下的路径,猛地拐入一条更为狭窄僻静、似乎废弃已久的岔道。这里石壁沁水,脚下湿滑苔藓遍布,光线昏暗几乎难辨五指。夏雨柔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周廷玉手臂用力,稳稳将她托住。

“还能坚持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喘息,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夏雨柔脸上微热,心跳莫名快了几分,点头,发不出声音,只将抓着他臂膀的手指收紧了些,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身后的追兵声愈来愈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映照到他们刚经过的拐角石壁。

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幽暗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对他们急急招手。是唐赛儿!

“这边!快!”她的声音紧绷如弦,眼神快速扫过身后,充满警惕,手中还提着一个昏过去的教徒,显然是解决了暗哨。

两人不及多问,紧随其后。唐赛儿引着他们挤入一道几乎被垂藤完全掩盖的狭窄石缝,她在内侧某块毫不起眼的凸起石头上以特定顺序连按数次,机括轻响,一块与周围石壁浑然一体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后面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漆黑秘道。

“这是直通暗河支流的近路,外婆不知道。”唐赛儿语速极快,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塞进周廷玉手中,“干净的伤药和火折子,还有一点糖块,能补充体力。你们顺水而下,不要回头!我去引开他们!” 她的目光复杂地扫过周廷玉,又落在夏雨柔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决绝。她暗中经营的一点势力,已经在制造混乱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周廷玉下意识抓住她手腕:“一起!这太危险了!”

唐赛儿猛地甩开,眼神决绝而焦急,甚至带着一丝被看轻的恼怒:“一起走目标太大,谁都走不了!我熟悉这里,自有脱身的办法!别忘了,我也是…‘圣女’!”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自嘲,“快走!再耽搁就真的来不及了!” 言罢,不由分说地将两人推进秘道,反手一拍机关,石板迅速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瞬间隔绝。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滑出一枚刻着莲花的黑色哨子,放入口中,吹出了一段无声却特定频率的音波——这是发动她所能掌控的那些潜伏力量的信号。

通道内霎时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隆隆水声。夏雨柔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发抖。

周廷玉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在她身前蹲下:“上来!事急从权,夏小姐,得罪了!”

夏雨柔脸颊瞬间滚烫如烧。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羞怯。她依言伏上他尚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后背,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少年身上混合着汗味、血污和一种清冽气息的味道传来,让她心跳如鼓,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甚至希望这段路能长一些。

周廷玉背起她,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着对水声方向的判断和对气流微弱的感知,艰难前行。他能感受到背后少女身体的柔软和轻微的颤抖,能听到她近在耳边的呼吸,这让他心跳也有些加速,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将她安全带出去的责任感。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水声也变得轰鸣震耳。出口处,一个身影正焦急等候,正是张中!

“太师祖!”周廷玉惊喜交加。

张中见他们出来,明显松了口气,急问:“赛儿呢?”

“她断后引敌去了。”周廷玉放下夏雨柔,气息未匀。

张中花白的眉头死死拧紧,眼中掠过深深的忧虑、痛惜与无奈。他长叹一声:“这孩子…终究还是…唉,劫数难逃…” 他不再多言,指向暗河岸边系着的一叶扁舟:“快上船!顺流而下,切记,中途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莫要回头!此阵枢机在水,亦破在水!”

三人迅速登舟。周廷玉操起竹篙,一点岸边岩石,小舟便顺着急流滑入黑暗的河道。河水冰冷刺骨,浪花溅湿衣袍。夏雨柔蜷缩在船艄,望着两岸飞速掠去的狰狞岩壁,心中充满了恐惧。

就在这时,后方通道内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呵斥声,以及苏玉婵愤怒的尖啸:“唐赛儿!你敢反我?!给我拿下这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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