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三月,应天府城笼罩在料峭的春寒里,连皇城根下的石板路都沁着一股子湿冷的潮气。户部衙署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周必贤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里面嗡嗡营营的推诿之声,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暖意。他立在冰凉的石阶上捏着那份轻飘飘的公文,薄薄的纸页几乎要被他指间的力道洞穿。
“贵州都司呈请抚恤阵亡将士并犒赏戡乱有功官兵一案……着户部核查,核减浮冒,实拨银二十八万两,粮七万石,火药甲械等项另行议拨。”
墨迹清晰而吝啬,像刀子刻上去的。几万将士的血,数千里辗转输供的粮秣,还有黔地刚刚平息的烽火狼烟,在户部诸公的算盘珠下,轻飘飘地缩了水,砍去了近半!一股郁气直冲周必贤的顶门,他强行压下,只觉得喉头腥甜。
“周侯爷留步!”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些微急促的喘息。周必贤侧身,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身材清瘦的中年官员追了出来,额角沁着细汗,正是方才在户部大堂砍掉抚恤的户部主事夏元吉。
“夏主事?”周必贤声音里没什么温度。
夏元吉拱手,气息未平,脸上却是一片坦然的无奈:“下官斗胆,请侯爷借一步说话。”他指了指衙署旁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
巷内青苔湿滑,两侧高墙投下深沉的阴影。夏元吉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侯爷,下官知道这份批文您看了堵心。可户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抬眼,目光坦荡地迎着周必贤锐利的审视,“北疆!燕逆!这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悬在头上的刀子!李景隆大将军几十万大军云集河北,人吃马嚼,每日耗费金山银海!兵部催粮催饷的文书雪片似的往户部砸,国库……早已掏空了底子!”
他顿了顿,看着周必贤紧绷的下颌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西南虽平叛有功,可说到底,在朝廷诸公眼中,那是‘已平’之地。既已平定,犒赏抚恤,便只能往后排,能挤出这些,已是下官在部堂大人面前据理力争,又暗地里多方腾挪的结果了。下官位卑言轻,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他最后一句,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感。
巷子外传来车马辚辚和市井的嘈杂声,更衬得这窄巷里的沉默凝重如铁。周必贤盯着夏元吉那张因操劳而显得清癯的脸,对方眼底的赤诚与疲惫不似作伪。良久,他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稍稍平息,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仿佛要将那二十八万两银、七万石粮的沉重都叹出去。
“夏主事,”他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沙场磨砺出的穿透力,“黔地儿郎流的血,也是热的。朝廷今日薄待一分,来日人心便冷一分。这个道理,望主事……有机会时,能再为上峰陈情一二。”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窄巷。夏元吉站在原地,望着那身影汇入街道的人流,心头百味杂陈。这年轻的侯爷,身上那股子沉凝如山的压迫感让他这个素来务实的人,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拢了拢单薄的官袍,低声自语:“人心若冷了,这江山……又靠什么来暖呢?”摇摇头,转身默默走回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内。
几乎就在周必贤攥着那份寒酸的批文步出户部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地,建文二年四月的白沟河畔,寒意尚未褪尽,空气中却已弥漫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腥味。
五十万南军大营,旌旗如林,营帐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像一片钢铁与布帛构筑的莽原。中军帅帐前,巨大的“李”字帅旗在料峭的春风里又一次猎猎作响。征虏大将军李景隆一身锃亮的山文甲,按剑立于高台之上,面皮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统帅的威仪,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各路都督、总兵。只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和焦虑。北平城下的惨败,如同一根毒刺,日夜噬咬着他的尊严。
“燕逆朱棣,窃据北疆,僭号称兵,实乃国朝巨蠹!”李景隆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肃杀的军阵前回荡,试图驱散士兵们脸上的犹疑,“今日我王师云集,五十万雄兵在此!当一鼓作气,渡白沟,捣北平,擒此逆贼,献俘阙下!洗刷前耻,在此一战!诸将听令!”,彷佛忘记了自己在北平城下被打得屁滚尿流的耻辱。
他猛地抽出腰间宝剑,剑锋直指对岸隐约可见的燕军营垒,寒光刺目:“前军都督瞿能、左军都督陈晖、右军都督平安!命尔等三部为先锋,强渡白沟河,直取燕逆中军!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瞿能声如洪钟,第一个抱拳应诺。这位老将须发已见斑白,但腰板挺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后,其子瞿茂材亦是顶盔掼甲,年轻的面庞上写满刚毅与跃跃欲试的战意。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血脉里的悍勇早已沸腾。
战鼓擂动!咚咚咚!声震四野,压过了呜咽的河风。瞿能父子一马当先,率领着前军最精锐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向冰冷的白沟河!战马嘶鸣,铁蹄踏碎浅滩的薄冰,激起浑浊的水浪。箭矢如飞蝗般从对岸射来,不断有人马中箭,惨叫着栽倒在冰冷的河水中,鲜血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红。瞿能挥舞着沉重的长柄大刀,刀光过处,燕军设在河岸的拒马鹿砦纷纷碎裂,硬生生在密集的箭雨中劈开一条血路!
“杀!”瞿茂材紧随父亲,长枪如毒龙出洞,挑飞一个试图阻拦的燕军百户。瞿家军的旗帜,那面绣着狰狞狻猊的战旗,竟真的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第一个插上了北岸的滩头!后续的陈晖、平安两部,见前军得手,也奋力抢渡,南岸的浮桥上,后续大军如蚁群般汹涌跟进。
帅旗之下,李景隆看着前锋成功登岸,脸上刚露出一丝得色。然而,这笑容尚未完全绽开,帅旗后方却陡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嚣与喝骂!
“郭英!你他娘的什么意思?这浮桥是我右军先占下的!”
“放屁!吴杰!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桥头堡是我左军弟兄拿命填出来的!该我部先过!”
后军都督郭英与吴杰两部人马,竟为了争抢后续渡河的浮桥位置和次序,在帅旗眼皮底下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士兵推搡,军官怒骂,甚至有人拔出了腰刀,场面瞬间失控!原本有序的渡河序列被彻底打乱,后续的步兵、辎重车被堵在浮桥入口处,进退不得,乱作一团。
“混账!都给我住手!”李景隆在高台上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呵斥。但他的声音在数十万人的混乱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帅旗的威严,在争功夺利的私心面前,荡然无存。
对岸,燕军阵中,朱棣身披玄色大氅,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将南岸的混乱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讥诮的弧度,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苍狼。
“天助我也!”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传令!张玉、朱能,率中军铁骑,直冲瞿能!给我碾碎他!邱福!带你的骑队,绕过去,给我狠狠踹李景隆的屁股!撕开他的后阵!”
“喏!”众将轰然应诺,杀气冲天。
燕军的号角陡然变得凄厉而高亢!蓄势已久的张玉、朱能,率领着燕王最为精锐的具装铁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挟着碾碎一切的威势,朝着刚刚登岸立足未稳的瞿能部狂飙突进!沉重的马蹄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瞿能父子正奋力扩大滩头阵地,突觉脚下地面如鼓皮般震动,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铁骑洪流已近在眼前!那冲天的杀气,令久经沙场的瞿能也心头一凛。
“列阵!长枪在前!弓弩手!”瞿能嘶声大吼,声音带着破音。狻猊旗下的瞿家军不愧是百战精锐,虽惊不乱,迅速收缩,长枪如林般斜指向前,弓弩手在缝隙中引弓待发。
然而,仓促结成的步阵,如何抵挡得住养精蓄锐、挟势而来的重甲铁骑?
轰——!
钢铁与血肉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瞬间,骨断筋折的可怕声响、战马濒死的惨烈嘶鸣、士兵绝望的嚎叫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交响!燕军铁骑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了瞿能军的阵列!张玉一杆大枪舞得如同风车,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朱能更是凶悍如虎,手中长柄战斧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蓬血雨!
瞿能须发戟张,手中大刀抡圆,将一个冲到他面前的燕军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血雨喷了他满头满脸,他恍若未觉,嘶吼道:“茂材!稳住左翼!”瞿茂材挺枪刺死一个燕兵,左臂却被冷箭射中,鲜血直流,他咬牙折断箭杆,继续拼杀:“父亲放心!”
父子二人如同礁石,在燕军铁骑的狂潮中苦苦支撑,身边的亲兵却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一片片倒下。狻猊战旗上,已溅满了斑驳的血迹。
与此同时,邱福率领的轻骑如同鬼魅般绕过主战场,利用河岸的复杂地形,悄无声息地切入了南军混乱不堪的后阵!那里,郭英和吴杰的人马还在为浮桥争执不休,辎重车辆堵塞,毫无防备!
“杀——!”邱福一声暴喝,雪亮的马刀挥下!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南军后阵瞬间大乱,士兵们惊恐地发现燕军骑兵竟从身后杀来,顿时魂飞魄散,丢盔弃甲,互相践踏着争相逃命。浮桥成了鬼门关,无数人被挤落河中,冰冷的河水吞噬了无数生命。帅旗下的李景隆,眼睁睁看着后阵崩溃,如同雪崩般蔓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剑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完了……全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再无半分统帅的威严。
前方的瞿能父子,已是强弩之末。瞿茂材身中数创,被几个亲兵死死护在中间。瞿能浑身浴血,大刀的锋刃都已卷曲,他环顾四周,跟随他多年的儿郎们已所剩无几,而燕军的包围圈却越收越紧。
“父亲!孩儿……先走一步了!”瞿茂材突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挺起长枪,朝着朱能的方向决死冲锋!他要为父亲撕开一条血路!
“茂材——!”瞿能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晚了!朱能身边的亲卫长弓早已引满,一支狼牙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如电般射至!噗嗤!锋利的箭镞透甲而入,狠狠扎进了瞿茂材的胸膛!年轻骁将的身形猛地一顿,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箭簇,鲜血狂涌而出。他晃了晃,手中长枪颓然落地,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激起一片尘土。
“儿啊——!”瞿能如遭雷击,肝胆俱裂!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雄狮,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卷刃的大刀,朝着朱能的方向扑去,势若疯虎!他要为儿子报仇!
然而,人力终有尽时。张玉觑准破绽,一枪如毒蛇般刺出,精准地穿透了瞿能护心镜的缝隙!瞿能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低头看了看透胸而出的枪尖,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南方,望向那混乱崩溃的帅旗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鲜血从他口中汩汩涌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这位一生征战的老将,最终轰然倒地,倒在了爱子的尸身旁。
瞿家父子的战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苦苦支撑的南军先锋彻底崩溃。恐慌如同瘟疫,席卷了整个白沟河战场。兵败如山倒!五十万大军,在李景隆失魂落魄的注视下,彻底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漫山遍野、争相逃命的溃兵。燕军铁骑纵横驰骋,肆意收割着生命,白沟河水被染得赤红。李景隆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爬上战马,头也不回地向南疯狂逃窜,将如山如海的溃兵和震天的哭嚎惨叫声,尽数抛在了身后那片修罗地狱。
白沟河五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噩耗,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暮春时节狠狠撞响了应天皇宫的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