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历史的棋局从不因孩童的嬉戏而停顿,却常因稚嫩的落子而转向。当权谋的迷雾被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穿,蛰伏的龙吟便在山野间悄然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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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同岷王朱楩的祝贺周家次子出生的贺礼一起到来的,当然还有一封调停的信。这封装帧精美的信是在一个桂花香得有些腻人的午后送达毕节禄国公府的。那时候周廷玉正被他父亲周必贤按在书房那张花梨木大案前,与一支不听话的狼毫笔较劲。
“腕沉,指虚。”周必贤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不高,却像镇纸一样压得他动弹不得,“笔锋自转,意在笔先。”
‘意个鬼先……’ 周廷玉内心哀嚎,小胖手死死攥着笔杆,感觉比前世抡镐头开荒还费劲。那软塌塌的笔尖就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宣纸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墨团横生的“鬼画符”。‘这玩意儿比安抚体内那两位动不动就要掐架的大爷(相柳之血与凤凰清光)难搞多了!早知穿越要受这罪,当年大学就该办个书法社,而不是办什么见鬼的文学社!’
就在他感觉手腕快要抽筋时,外院管事陈墨沉稳而不失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
“国公爷,”陈墨的声音隔着门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与紧急,“昆明岷王府的信使到了,呈上贺礼,另有……调停边衅、慰问子嗣受惊的信函在此。”
周必贤面上波澜不惊,只从喉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甚至没立刻放下监督儿子写字的事,直到周廷玉哆哆嗦嗦写完最后一个“永”字——那捺笔依旧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瘌皮狗,瘫软在纸上——他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
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玄色常服的肩头。他展开那封洒金笺,目光沉静地扫过。信纸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与窗外浓烈的桂香混杂,形成一种甜腻而诡异的气氛。
周廷玉趁机偷偷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小耳朵竖得像雷达。‘来了来了!朱楩老儿的表演型人格准时上线!’ 他内心疯狂吐槽,‘我这边刚差点没了便宜弟弟,他那边‘深情慰问’和‘正义调停’就打包送货上门了?这流程走的,比我们大学食堂开饭还准时!服务态度五星,但剧本零分!差评!’
周必贤看完,修长的手指在“查明”、“奏明”几个字上轻轻摩挲,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凉薄得像腊月窗上的冰花。“戏台搭得齐整,锣鼓家伙也备好了,”他转过身,对闻声进来的妻子刘青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只等我们上台,把他编排的这出‘苦肉计’接上‘青天戏’,唱个满堂彩了。”
刘青腹部已隆起得明显,一手习惯性地护着,气色却比前段时日好了许多。她步履稍缓地走近,目光在信纸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带出一缕清淡的讥诮:“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只可惜这位王爷导演,念白过于拿腔拿调,少了些市井间的真火气。”
‘精辟!娘亲总结直达灵魂!’ 周廷玉差点没忍住给他娘竖个大拇指,‘看来岷王府的智囊团KpI考核不及格,用户体验极度不友好!差评追加!’
周家果然“从善如流”,将“委屈”与“隐忍”演得淋漓尽致。周必贤亲笔回信,言辞“恳切”,“感激”岷王殿下“仗义执言”、“主持公道”,自称“边陲武夫,只知忠君守土,今蒙不白之冤,幸赖王爷明察秋毫,感激涕零,五内俱焚”,姿态放得几乎低到尘埃里。同时,边境上那点刻意制造的小摩擦被迅速按下,周家兵马约束得比大姑娘还要规矩,仿佛之前那点剑拔弩张只是众人集体眼花。
但这口“恶气”,周家岂会真就这般囫囵咽下?真正的反击,如同水银泻地,在阳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悄然蔓延。
数日后,小龙塘周家老宅。深秋已至,几株百年银杏披上金甲,落叶铺了满院,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正堂里,上好的银霜炭在红泥炉里烧得噼啪轻响,暖融如春,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沉凝得近乎粘稠的气息。
周起杰的遗孀刘瑜端坐主位,一身深青色暗纹缎面袄裙,衬得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愈发刺眼。她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沉静的紫檀佛珠,眼神却清亮锐利,带着历经滔天巨浪后的沉静与洞明。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左下首的奢香身上。
如今的奢香,常年的宣慰使生涯将她打磨得如同水西深山里沉埋的乌木。她今日未着繁复彝装,只一身素净的藏蓝汉式长袄,发间一枚简约的银饰,正用小火钳不疾不徐地拨弄着炉中炭火,侧脸轮廓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坚毅如山岳。
刘瑜的目光又转向右下首的刘淑珍。这位水东土司夫人,因女儿宋玲珑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眉宇间积郁的愠怒与后怕尚未完全散去,双手下意识地紧攥着膝上的一方锦帕,指节微微发白。
“姐姐,”刘淑珍终究是武将家出身,耐不住这沉默,率先开口,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带着微哑,“玲珑这回遭的罪,不能就这么算了!那起子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东西,手都敢伸到妇人产房里来了!这次是玲珑和廷璋命不该绝,祖宗保佑,下次呢?我们水东宋家,咽不下这口腌臜气!”
奢香放下火钳,抬起眼。她的目光不像刘淑珍那般外露,却如同淬炼了千百次的精铁,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质感。“淑珍妹子,你的心焦,我和大姐何尝不知?感同身受。”她声音平稳,字字清晰,“这口气,周家上下,没人咽得下。只是,若此刻我们拎着刀枪直接打上门去,反倒是落入了下乘,正中了那暗处魍魉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立刻跳起来,不管不顾地与沐王府拼个你死我活,他们才好躲在背后拍手称快,坐收渔利。”
刘瑜缓缓颔首,接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般的沉稳:“香妹所言,正是道理。‘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眼下敌暗我明,对方势大(指那潜在的黑手与错综复杂的局势),我们若一味逞强硬顶,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容易折损自身,亲者痛,仇者快。”她顿了顿,手中佛珠停住,目光扫过二人,锐利如电,“起杰和爹爹(刘伯温)在世时常常告诫,‘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这口气,必须要出,但绝不能顺着对方画好的道儿走,被他牵着鼻子。”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他们想看到周家暴跳如雷,想看到黔西北与云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我们偏不!我们偏要换个法子,换个他们想不到,也拦不住的法子!”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奢香和刘淑珍,“既然他岷王殿下如此热心‘主持公道’,那我们就成全他,请这朗朗乾坤,浩浩青天,来看看西南边陲,究竟是个什么‘公道’!”
奢香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大姐的意思是……我们几个‘苦主’,联名上书,直达天听?”
“不错!”刘瑜斩钉截铁,霍然起身,“已故镇南侯、禄国公的未亡人,大明皇帝亲封的水西宣慰使,世袭水东土司夫人——我们三个老婆子,就豁出这张脸去,联名向南京,向皇上,陈述这番‘冤情’!我们不指名,不道姓,只将这血淋淋的事实,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摊开来给天下人看:周家平妻临盆,遭人暗算,险致一尸两命,所用手段之阴毒,闻所未闻!其间线索纷杂,模糊指向西南官场倾轧、土司互斗,乃至……更高处的影子!我等妇道人家,无力查证,唯有泣血叩请陛下圣心独断,派遣能臣干吏,彻查西南,廓清妖氛,还边陲一个安宁,保忠良之后无恙!”
这一招,堪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由她们三位身份特殊、且是直接受害方的女眷出面,既最大限度地引发了同情,巧妙利用了性别优势,又将事件的性质瞬间拔高到了“破坏西南稳定”、“危害朝廷忠良后嗣”的政治高度。不直接指控任何一方,只要求“彻查”,既避免了授人以柄,陷入无休止的口水官司,又把一个烧得滚烫的山芋,完美地抛给了远在金陵的朱棣。
‘高啊!实在是高!’ 周廷玉虽被拘在书房,对着《论语》佯装咿呀学语,心思却早已乘风飞到了那气氛凝重的正堂。‘祖母和两位平祖母这波联手,简直是舆情操控与政治博弈的完美结合!充分利用自身‘弱势’地位,抢占道德制高点,捆绑朝廷大义,这政治智慧,这审时度势的眼光,绝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道由三位身份显赫的夫人联名签署的奏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南京的朝堂之上,将激起的何止是千层浪!‘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三位联手,智慧与魄力足以撑起西南半边天!朱楩老儿,看你这次怎么接招!’
刘淑珍眼睛骤然亮起,胸中块垒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之口:“姐姐此计大善!正该如此!我们水东宋家,必定全力配合!我这就修书,让宋钦以水东宣慰使司的名义,附议上书,陈明利害!”
奢香也毫不犹豫地颔首,沉稳道:“水西亦然。我即刻回去起草奏章,陈明水西与周家荣辱与共,血脉相连,恳请朝廷为我等做主,肃清边患!”
“好!”刘瑜目光坚定,仿佛回到了当年辅助丈夫经营小龙塘的岁月,“那我们就用这风烛残年之身,再为儿孙辈,争上一争!搏上一搏!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知道,周家,不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捏上一把的软柿子!”
决议既定,雷厉风行。一道以三位夫人联名,措辞哀婉却又暗藏锋芒的奏章,被用火漆重重封好,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黔西北的群山,直奔金陵城而去。这道奏章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没有朝臣攻讦的剑拔弩张,但其间蕴含的力量,却比千军万马更加摄人心魄。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必贤站在毕节卫新修葺的坚固城墙上,望着驿马消失的南方官道,轻声低语。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是喜是忧。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场更大、更复杂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联名信送出,周家上下进入了一种外松内紧的特殊状态。周必贤暗中加紧了与四川都指挥使、湖广几位素有交情的将领之间的联系,书信往来频繁,内容隐晦。同时,“浣玉坊”接到了死命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攻克“玉洁皂”最后一道提纯去味的工艺难关,做好大规模投产的准备。刘青不顾日益沉重的身子,凭借其过人的细致与刘伯温血脉中传承的缜密,将禄国公府的内院经营得铁桶一般,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而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宋玲珑,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原本略显娇憨的眼神里,也沉淀下了几分以往不曾有过的坚毅与沉静。
周廷玉的“苦日子”依旧照常。文化课方面,他的“神速”进步已经让山长外公刘琏从最初的惊异变得有些麻木。《论语》对他而言毫无难度,偶尔在与刘琏问答时,故意“童言无忌”地蹦出一两句超出时代的“见解”,总能让他那位饱读诗书的外公捻须沉吟良久。这日读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句时,周廷玉内心的小剧场再次开演:‘孔老夫子这话打击面有点广啊,典型的性别加职业歧视。要是他穿越过来,见识过我祖母、平祖母和我娘亲联手管理内宅、调度资源、甚至联名上书的雷霆手段,估计得把这句话连着唾沫星子一起咽回去。哦,不对,他那时候可能还没诞生这么厉害的职场女性和管理学大师……’
武术根基的打磨更是每日的保留节目,雷打不动。扎马步、练拳架、习弓马,周必贤亲自监督,要求严苛到了极点。‘我这小身板,真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量。’ 周廷玉常常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发酸发胀的小腿,一边在内心哀叹。‘文化课、体育课双修,课余还得操心家族产业发展和朝廷权力争斗,我这穿越者当得也太卷了吧!说好的知晓历史大势、躺着都能赢的剧本呢?’ 抱怨归抱怨,他却从未在训练中有过丝毫松懈。更让他暗自警惕的是,在身体达到极限时,体内那股属于相柳的阴戾、狂暴之气,偶尔会被激发,让他瞬间力量陡增,眼神也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凶狠与暴虐。但每每此时,胸前那枚贴身佩戴的五色古玉便会及时传来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如同清泉流遍四肢百骸,而潜藏于血脉深处的凤凰清光也会随之荡漾,共同将那躁动的邪气压下。这种冰与火的交织,痛苦与控制的拉锯,虽然难熬,却也让他对这具身体、对体内这两种迥异力量的掌控,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提升。
这日午后,周廷玉正在院中空地上,一板一眼地练习着周必贤传授的一套基础拳法。动作虽还稚嫩,但一招一式间,竟已隐隐有了些章法气度。周必畅不知何时来到廊下,抱臂倚着朱红柱子,静静地看着。等他满头大汗地打完收势,她才走过去,递上一块干净的汗巾。
“架势是那么个意思了,勉强能看。”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但发力还是太僵,全身的劲儿是散的。”她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根用来支撑花藤的细竹竿,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一刺,“记住,力从地起,贯于腰,通于背,达于肩, finally 发于梢节。不是让你用死力气去抡拳头。”
话音未落,那竹竿尖端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微破空声,竿头更是急速微颤,显露出极强的穿透力与控制力。
周廷玉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也顾不得擦汗了,由衷赞道:“姑姑好厉害!”
周必畅笑了笑,那笑容清浅,却仿佛带着一丝秋日远山的薄雾,若有若无的落寞萦绕其间。“不过是小时候跟着你奢香奶奶,还有府里那些老护卫瞎比划,胡乱练的罢了。女孩子家,学些防身的本事,总没坏处,免得……授人以柄。”她看着周廷玉亮晶晶的眼睛,语气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你很好,比姑姑想象中,更能吃苦。”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窈窕的背影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拉出一道细长而孤寂的影子。
周廷玉望着姑姑消失的方向,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这位姑姑,心里怕是藏着不少事吧。被至高无上的皇权指过婚,又因时局变幻没能嫁成,放在这个时代,背后承受的压力和非议,恐怕比山还重。’ 他下意识地想嘲讽几句这“万恶的封建礼教”,却感到胸前古玉微微一热,一股清凉气息缓缓流转,竟将他心头那点因相柳之血影响而升起的烦躁与戾气悄然压了下去。‘算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也有个人的战场。’ 他摇摇头,甩开那点莫名的情绪,重新握紧了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