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听到铁皮罐头这个最原始、最直接的问题，非但没有嘲笑，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理解和温和的笑意。
“当然有。”他转过身，朝着图书馆深处走去，步伐不疾不徐，“跟我来。”
铁皮罐头迟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和辐射尘的防护服，又看了看脚下光洁如镜的地板，有些手足无措。他感觉自己肮脏的存在，玷污了这片神圣的净土。
“没关系，孩子。”老陈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图书馆有自己的清洁系统。你身上的污染物，很快就会被处理掉。”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铁皮罐头脚下突然亮起一圈柔和的蓝光，迅速扫过他的全身。他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酥麻感，低头再看时，防护服上那些顽固的污垢和辐射尘竟然消失无踪，连面罩都变得清晰透亮，露出了他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消瘦的脸。空气中那股来自废土的、混合着汗臭和辐射的异味也瞬间被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和旧纸张混合的清新的气味取代。
铁皮罐头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衣服，这种近乎神迹的清洁方式，再次冲击着他贫瘠的认知。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跟上了老陈。他的铁皮靴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
他们穿过一排排高耸入云的书架，那些书籍的封面文字五花八门，很多他连见都没见过。空气中只有老陈平稳的脚步声和他自己略显局促的呼吸声，还有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沉的机器运转声，如同这座巨大图书馆平稳的心跳。
走了大约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较小的圆形空间，这里不像外面那样堆满书籍，反而更像一个……生活区？几张舒适的沙发和椅子围着一个低矮的茶几，角落里甚至还有几盆绿意盎然的植物，在穹顶模拟阳光的照射下生机勃勃。废土之上，绿色植物是比黄金还稀罕的存在，铁皮罐头看得眼睛都直了。
圆形空间的另一侧，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区域，各种他无法理解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设备和橱柜一应俱全。
老陈走到一个类似壁橱的银色柜门前，伸手在上面轻轻一点。柜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着的一排排银色包装的物体。他取出两个巴掌大小的方块，递给铁皮罐头。
“高能营养块，”老陈解释道，“旧世界的标准应急食品，能量密度高，易于储存和吸收。味道可能比不上旧时代的佳肴，但绝对安全，能快速补充体力。”
铁皮罐头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银色方块，触手微凉。他学着老陈的样子，找到包装上的一个撕口，用力扯开。里面是淡黄色的、质地紧密的膏状物。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挖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一股淡淡的、类似谷物和奶制品的混合味道在口中化开，并不难吃，甚至对于常年以发霉营养膏和变异鼠肉果腹的他来说，堪称美味。更重要的是，一股暖流迅速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饥饿感和虚弱感。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地将两个营养块吃得一干二净，连包装袋内壁都舔得干干净净。久违的饱腹感让他几乎要呻吟出来，身体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喝点水。”老陈又递过来一个杯子，里面是清澈见底的液体。
铁皮罐头接过，一饮而尽。水！干净的水！没有辐射，没有异味，甘甜清冽！他感觉自己干涸了二十多年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吃饱喝足，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身上的伤，长期营养不良积累的隐疾，以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都在此刻爆发。他晃了晃，差点栽倒。
老陈扶住他，将他引到一张沙发上坐下。“你需要休息。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睡一觉。”
沙发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能将人整个包裹起来。铁皮罐头靠在上面，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最后看了一眼老陈平静的面容，又看了看这个温暖、明亮、充满食物和水的“天堂”，意识迅速沉入了黑暗。这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在不用担心被袭击、被辐射、被饿死的情况下入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感觉浑身酸痛，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穹顶模拟的光线似乎暗淡了一些，像是进入了夜晚模式。老陈依旧坐在不远处的那张长桌后，就着一盏台灯的光芒，安静地阅读着一本厚厚的大书。
听到动静，老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醒了？感觉怎么样？”
铁皮罐头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好……好多了。”他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不再那么干涩。“谢谢……谢谢你。”
老陈笑了笑，合上书，走到他身边坐下。“不必谢我。图书馆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等待像你这样的来访者。”
“像……我这样的？”铁皮罐头茫然，“我只是个拾荒的……”
“不，”老陈摇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能在无尽的废墟中找到这里，能在辐射和绝望中存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筛选。你的身上，有废土需要的韧性。”
铁皮罐头听不懂这些深奥的话，他更关心现实的问题：“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为什么外面都毁了，这里却……这么好？”
老陈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向一个来自蛮荒时代的人，解释一个早已失落文明的结晶。
“这里，‘黎明图书馆’，是旧世界‘文明火种计划’的最后几个核心基地之一。”老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追忆，“在末日战争爆发前，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学者们预见到了毁灭的必然，他们动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建造了这些地下庇护所，不是为了保存人，而是为了保存……文明本身。”
“这里收藏的，是人类数千年积累的知识、艺术、历史和科技。这里的能源，来自地热和一套几乎永动的能量循环系统。这里的生态，由内部循环维持。我们……或者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这些火种，等待有一天，外面世界出现能够重新承载文明的生命，将这些知识交还给他们。”
铁皮罐头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抓住了几个关键词：“火种”、“知识”、“交给外面的人”。他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你……你要把这些……书……给我？”
“不是给你一个人，”老陈纠正道，“是希望通过你，让这些知识，有机会重返人间。你，可以成为第一个……传递者。”
铁皮罐头猛地摇头，脸上露出恐惧：“不……不行！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懂！我连字都认不全！外面……外面太危险了！有掠夺者，有变异兽，还有‘秃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我拿着这些东西，活不过三天！”
他想到了废土的残酷，想到了那些为了一罐过期豆子就能杀人的暴徒。知识？书？在这些东西面前，一文不值，只会是催命符！
老陈并没有强迫他，只是平静地说：“我理解你的恐惧。知识本身没有力量，赋予知识力量的，是使用它的人，以及……合适的时机。”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画着简单的植物图案。他走回来，将小册子递给铁皮罐头。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这是一本《废土常见可食用及药用植物图鉴（附简易净化方法）》。”老陈说，“你可以先看看这个。或许，它能帮你和你在意的人，在废墟里，多找到一口吃的，或者缓解一些小伤小病。”
铁皮罐头迟疑地接过册子。书页的触感很奇特，似乎不是普通的纸，坚韧而光滑。他翻开，里面是彩色的图画，旁边配着简单的文字和符号。他确实认不全字，但那些图画很直观——哪种草可以吃，哪种果子有毒，哪种植物捣碎了可以止血……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如果……如果这本小册子上说的是真的，那它在废土上的价值，可能远超一箱营养膏！它可以救命！
看到铁皮罐头眼神的变化，老陈知道，第一步已经迈出。他没有再提更宏大的使命，只是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学习。图书馆里有基础的教育系统，可以教你识字。至于什么时候离开，带什么离开，都由你自己决定。”
“记住，孩子，”老陈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图书馆不是避难所，它是武器库。而这里的武器，是思想，是知识，是能让人类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老陈说完，便不再打扰他，转身回到长桌后，继续看他的书去了。
铁皮罐头独自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图鉴，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低头看着书上清晰的图画，又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书海，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挖掘废墟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上。
天堂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老陈天的话，却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扎下了根。
回去？带着这本书，回到那个地狱？还是留下，拥抱这片净土？
他的目光，在温暖的光明和门外想象的残酷黑暗之间，剧烈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