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如同巨大的、肮脏的棉絮，低低地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辐射尘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降水”，带着微弱的嗞嗞声，将一切染成一种病态的昏黄。扭曲的钢筋从坍塌的水泥块中刺出，像垂死巨兽的肋骨，诉说着旧世界的辉煌与毁灭。
“铁皮罐头”匍匐在一座半塌的购物中心废墟阴影里，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磨尖的金属片，刮掉防辐射服面罩上凝结的污垢。他这个名字，来源于他身上那套拼接了无数金属片、锈迹斑斑的防护服，走起路来哐当作响，活像一个移动的罐头。
他是这片被称作“锈带”的废墟区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拾荒者。今天运气不错，在一个塌陷的地下室里，他找到了几罐过期了大概七八十年的“营养膏”，虽然味道像嚼蜡混合着铁锈，但至少能填饱肚子，顶过好几天的辐射消耗。还有半瓶浑浊的、标签早已脱落的液体，闻起来有股刺鼻的酒精味，或许是旧世界的“消毒液”或者某种燃料，他也谨慎地收了起来。
就在他准备离开，返回那个用废弃管道和破布搭建的、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巢穴时，一阵夹杂着沙砾的狂风吹过，掀起了角落里一堆厚厚的灰烬。
灰烬之下，露出了一角异常平整、与周围残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铁皮罐头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其他拾荒者或者更危险的变异生物的踪迹后，才小心地蹲下身，用手扒开那堆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烬。
那是一个标志，一个用某种耐腐蚀金属制成的、虽然布满划痕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标志——一本打开的书，上方是一颗散发着柔和线条（代表光芒）的星星。
下面还有一行模糊的蚀刻文字，铁皮罐头只认得其中几个最简单的符号，连猜带蒙，大概是“……市……图书馆”。
图书馆？
这个词对铁皮罐头来说，遥远得如同神话传说。他只知道“书”是旧世界的一种东西，上面有符号，据说记载着知识和故事。但在废土，即使不能吃，不能喝，也挡不住辐射和掠夺者的子弹，远不如一块发霉的面包或者一颗还能击发的子弹有价值。
他本能地想忽略这个无用的发现，继续去寻找能维持生存的物资。但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书”的标志上。那本书的刻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这个绝望世界截然不同的……安宁感。
他犹豫了一下，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撬棍，开始清理标志周围的瓦砾。他发现这个标志是镶嵌在一扇严重变形、但似乎异常坚固的金属门上的。门被卡死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打不开。
“呸，浪费时间。”铁皮罐头啐了一口带着辐射尘的唾沫，准备放弃。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在这种地方耗费体力是愚蠢的。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扇金属门下方极其细微的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光？
不是那种惨淡的天光，也不是辐射尘的荧光，更不是火焰的摇曳。那是一种极其稳定、极其柔和、他从未见过的……纯净的光。
铁皮罐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停下脚步，再次蹲下身，几乎把脸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条缝隙。
没错！不是错觉！那下面真的有光！一种温暖的、让人莫名心安的光！
废土之上，除了阳光（还被灰霾遮挡）、辐射和火焰，怎么还会有其他的光源？而且是在一个被深埋的地下？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压倒了他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和“浪费时间”的算计。他开始疯狂地用撬棍挖掘门周围的废墟，汗水混合着辐射尘，在他脸上淌出泥泞的沟壑。
他不知道挖了多久，手指磨破了，防护服也被尖锐的碎石划出了口子。终于，门框周围的阻碍被清理了大半。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撬棍卡进门的缝隙，全身重量压了上去。
“嘎吱——嘎——吱——”
金属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抗拒着，但最终还是被撬开了一条足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与废土污浊空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干净的味道。没有辐射的刺鼻，没有腐烂的恶臭。
铁皮罐头深吸了一口气，心脏狂跳，侧身挤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自动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愣住了，僵立在原地，瞳孔因为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眼前，不是一个预想中的、充满辐射蟑螂和积水的黑暗地下室。
而是一个……广阔得超乎想象的空间。
柔和的光芒从高高的、似乎是模拟天空的穹顶洒落，照亮了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的金属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书！真正的、完整的书！皮革封面、纸页泛黄，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空气温暖而干燥，与门外那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判若两地。脚下是干净得反光的地板，远处甚至还能听到一种低沉的、规律的机器运转声，维持着这里的洁净与稳定。
这里没有辐射尘，没有变异生物，没有死亡的威胁。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静的书籍，和一种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的安宁。
铁皮罐头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手里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他看到了远处，在一张巨大的、由某种光滑木材制成的长桌后，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旧世界样式服装的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低头阅读着一本厚厚的、摊开在桌上的书籍。听到声响，老人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了这个闯入的、浑身污秽、如同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铁皮罐头”身上。
老人的眼神中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他的到来，早已在预料之中。
“你好，来访者。”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欢迎来到‘黎明图书馆’。我是这里的管理员，你可以叫我老陈。”
铁皮罐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某个神只的殿堂，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只存在于梦中的……天堂。
老陈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缓缓走向呆若木鸡的铁皮罐头。他的步伐稳健，与废土上那些因为营养不良和辐射而佝偻蹒跚的人们截然不同。
他在铁皮罐头面前站定，目光扫过他破烂的防护服和满是污垢的面罩。
“看来，外面的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老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不过，你能找到这里，便是缘分。”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铁皮罐头身上那点可怜的收获，而是指向那无边无际的书海。
“这里，保存着旧世界毁灭之前，人类几乎所有的知识、历史、艺术和梦想。”老陈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它们在这里沉睡了太久，等待着一个……或许能改变未来的人。”
铁皮罐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浩瀚的书架，大脑一片空白。知识？历史？艺术？梦想？这些词语对他来说，比最稀有的罐头还要陌生。
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拾荒者，他来这里，只是因为好奇那道光。
老陈似乎看穿了他的迷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含着无尽的智慧与……一丝希望。
“孩子，”他轻声说，这个称呼让铁皮罐头浑身一颤，“你带来的，或许不只是你这个人。你带来的，是一个可能。”
“一个让这些沉睡的知识，重见天日，或许……能在那片废墟之上，重新点燃一丝微弱火种的可能。”
铁皮罐头呆呆地看着老人，又看了看这片不可思议的、与废土格格不入的净土。他的生存本能在大声警告他，这里太诡异，太不真实，快离开！
但另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在他心底悄然萌发。那是对“光”的渴望，对“干净”的向往，对眼前这片安宁的……贪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里……有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