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官道,天高云淡,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仿佛连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龟兹使团的车队已是戒备森严,旗帜在微风中略显紧张地飘扬。
核心那辆加固过的宽大马车,活像个移动的木头罐,内衬金板,车窗紧闭,只留几道细缝勉强透气。
护卫人数翻了一倍,个个眼神锐利,恨不得把路边每片摇晃的叶子都盯出原形。
马车内,沈沐一身利落劲装,外罩龟兹的斗篷,面色平静如水,唯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匕首的纹路。
他太了解萧执了,那家伙行事向来不知收敛为何物。
今日这归途,怕是难有宁日。
对面的弥闾,手就没离开过腰间的弯刀刀柄,琥珀色的眼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凝重:“放宽心,只要出了帝都范围,进入西域地界,他总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
沈沐微微颔首,未发一言。
他担心的,从来不是明刀明枪,而是那些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算计。
车队吱吱呀呀地驶出帝都城门,初始一段路竟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然而,就在行至一处两侧树林茂密、官道相对狭窄的地段时——
“咻——!”
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利刃划破假象!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如同蛰伏已久的饿狼,从林中猛扑而出,刀光闪烁,目标明确,直指核心马车!
“敌袭!护住王子!护住马车!”护卫首领的怒吼与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同时炸响。
刹那间,厮杀声、金属碰撞声、闷哼与惨叫声混杂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黑衣人训练有素,悍不畏死,大部分攻击都集中在马车周围,试图撕裂护卫的防线。
弥闾“唰”地抽出弯刀,对沈沐急道:“待在车里!”说罢便要掀帘出战。
“小心调虎离山!”沈沐一把拉住他手腕,眼神锐利,耳廓微动,捕捉着混乱战场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动静。
他的预感精准得可悲。
就在黑衣人用看似疯狂的攻击吸引住绝大部分注意力,连弥闾都被重点“照顾”、无暇他顾的瞬间,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轻烟,利用视觉死角和人声嘈杂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马车侧面。
是艮!
车帘被一股巧劲掀开一道缝隙,一股极淡、甜腻得有些诡异的异香瞬间涌入密闭车厢。
沈沐在嗅到那丝气味的刹那便屏住了呼吸,奈何这迷药性子忒烈,哪怕只透过一丝丝,效力也迅猛无比。
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四肢力量迅速抽离,视线开始模糊扭曲。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看见弥闾正奋力将一名试图攀上马车的黑衣人砍翻,背对着车厢,对身后的危机毫无所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无力以及对萧执这种偏执行为感到极度荒谬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从齿缝里挤出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承载了他对此事全部的评价:
“有病吧!!!!!”
话音未落,黑暗彻底吞噬了他,身体软软倒下。
几乎在他倒下的同时,艮的身影如泥鳅般滑入车厢,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一把捞住沈沐软倒的身体,用一张特制的、厚实且能隔绝气味的毯子将其裹粽子般迅速裹紧,随即身形一闪,便从马车另一侧悄无声息地融入道旁林木的阴影之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瞬息完成。
“伽颜华!”弥闾刚解决掉眼前的麻烦,猛回头,只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只余那缕未散的异香。他目眦欲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萧执——你~%?…;# *’☆&c$★!!!”
然而,混乱的战场如同泥沼,暂时困住了他的脚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带着他视若珍宝的友人消失于密林,胸中怒火与焦灼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
乾元宫,侧殿。
此处被精心布置得温暖舒适,熏着价格不菲的安神甜香,柔软的床榻,精致的摆设,比当年沈沐作为“沈公子”时的居所模样不差几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执坐立难安,在殿内来回踱步,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尖冰凉。
他既期盼着艮的马到成功,又恐惧着成功之后需要面对的局面——阿沐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当殿门被无声推开,艮抱着那个被毯子裹得严实、毫无声息的身影进来时,萧执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陛下,人已带到。”艮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细听,能察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往常的滞涩。
他将沈沐小心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他没伤着吧?”萧执一个箭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伸出手想碰碰那朝思暮想的脸庞,却在半途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未曾受伤,仅是迷药,约莫两个时辰后苏醒。”艮垂首回应。
“好……很好……你退下吧。”萧执胡乱地挥挥手,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黏在榻上之人身上。
艮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下,将这充满尴尬与不确定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关系复杂得能写本书的旧主仆。
殿内只剩两人,一个清醒却心乱如麻,一个昏迷而无知无觉。
萧执慢慢蹭到床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沈沐沉睡的容颜。
比起几年前,他似乎更加坚韧了,眉宇间那股萦绕不散的郁气淡了许多,但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不容折辱的倔强。
他再次伸出手,渴望触碰那真实的温度,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让他空欢喜的幻梦。
然而,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肌肤的前一刻,再次僵住。
沈沐微蹙的眉头,御花园中平静却坚定的拒绝,自己醉酒失态时他眼中的无奈与……厌烦……种种画面交织涌现。
一股巨大的恐慌与羞愧如同冰水浇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干了什么?
他又一次用了最不堪的手段,把人给硬抢了回来。
折断了他刚刚展开的翅膀,重新将他塞回了这精心打造的黄金鸟笼。
这一次,阿沐会怎么看他?
是不是连最后那丝因他“改变”而可能产生的、微乎其微的动摇,也彻底灰飞烟灭了?
是不是……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恨和厌恶了?
这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窝,比任何沙场明枪暗箭都来得痛彻心扉。
他渴望靠近,渴望拥抱,渴望将他牢牢锁在怀中,宣示那可笑的所有权。
可是,他胆怯了。
他害怕看到沈沐醒来后那双冰冷刺骨、盛满恨意的眼眸,害怕听到他更加决绝的、将他尊严踩入泥泞的斥责。
他像个偷了稀世珍宝的小贼,得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连摸一下都怕玷污了它。
萧执就那样僵立在床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进退维谷。想靠近,双脚如同生根;想逃离,目光却无法从沈沐身上剥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