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派出所那间灯光惨白的询问室里,时间仿佛凝滞了。沈雯晴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对面是两位表情严肃的民警。她已经将事发经过,包括杨科研如何尾随、言语骚扰、暴力侵犯以及她最终被迫自卫的细节,尽可能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她的声音平稳,但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询问室外间的长椅上,沈卫国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抵在额前。女儿被带进去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耳边回荡着杨老疤一家那些颠倒黑白、恶毒无比的叫骂,脑海里是女儿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带着惊恐与倔强的眼睛。
“卫国,”白玲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不会真的把晴晴怎么样吧?她是受害者啊!”
沈卫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坚定:“放屁!我闺女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她绝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更不会凭空拿刀子捅人!是杨科研那个畜生!他就是看我们家晴晴好欺负!”他声音粗粝,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就算……就算她把那畜生捅死了,那也是那畜生活该!我闺女是自卫!”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或许不懂太多法律条文,但他懂得一个父亲最基本的直觉和担当。女儿眼中的惊恐和屈辱做不了假,河边那被撕破的衣领做不了假。此刻,他心头对杨家的怒火,远超过对法律程序的恐惧。他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女儿,更恨杨家如此无耻地反咬一口。
然而,愤怒过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杨家显然是有备而来,胡搅蛮缠,一口咬定是“追求”和“过度反应”。警察办案要讲证据,虽然周逸鸣是目击者,但对方完全可以质疑周逸鸣的立场。小镇上的人言可畏,那些风言风语足以毁掉一个女孩的名声。他一个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门路的普通农民,面对这种局面,除了满腔怒火和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还能做什么?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与此同时,在镇子另一头,那栋作为周国栋在黄羊镇工作居所的、相对其他民居显得规整气派的平房小院里,气氛同样凝重。由于工作性质,周国栋大部分时间需要常驻黄羊镇,只有周末或节假日才返回县城的家。
周逸鸣站在书房兼卧室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他身上还沾着河边的草屑泥点,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焦虑。
“进来。”里面传来周父周国栋沉稳但略带疲惫的声音。
周逸鸣推门而入。周国栋正坐在书桌后,桌上摊开着一些文件,他揉了揉眉心,抬起头,看到儿子的狼狈模样和异常严肃的神情,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爸,我……”周逸鸣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有点事想跟您说,很重要的事。”
“你先告诉我,”周国栋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没回这里?也没跟你妈说一声?”
周逸鸣心里一紧,知道这事瞒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从自己因为放心不下沈雯晴,趁着假期一开始,偷偷跑来黄羊镇,到如何在沈家外徘徊犹豫,却意外撞见杨科研鬼鬼祟祟,不放心之下远远跟踪到河边,目睹杨科研行凶,沈雯晴如何反抗、最终拔刀自卫,自己如何冲出去制止并报警,以及后来杨家如何颠倒黑白、反咬一口报警抓沈雯晴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的叙述比在警察面前更加详细,也更加充满了个人情感,尤其是说到杨家污蔑沈雯晴时,他语气中压抑的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爸,事情就是这样。沈雯晴是绝对的受害者,她现在被带去派出所问话,杨家那群人胡搅蛮缠,我怕……我怕派出所在他们的压力下,或者因为证据问题,会对沈雯晴不利。”周逸鸣说完,恳切地看着父亲,“我知道我可能给您惹麻烦了,但这件事,我不能不管。沈雯晴她……她不能再受委屈了。我想请您……能不能帮帮她?”
周国栋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复杂。他当然知道杨老疤一家是什么德行,也清楚自己儿子虽然冲动,但在大是大非上从不说谎。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牵扯到了他的儿子作为目击证人,而且就发生在他常驻工作的镇上,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而且,他还有另一层考量。沈家那个家庭农场,虽然规模不大,但最近引入的新管理模式和取得的初步成效,是他一直在关注甚至私下里视为可能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本地农村经济积极变化的“亮点”之一。如果因为这件事,沈家被杨家拖垮,女儿名声尽毁,家庭陷入绝境,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亮点”很可能就此熄灭,这对他而言,无论是从个人情感上(他确实欣赏沈卫国的踏实和沈雯晴那股不同于常人的劲儿),还是从某些工作层面的考量来看,都绝非乐见。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内心的天平在摇晃。
就在这时,书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周国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家里县城的号码。他叹了口气,拿起听筒。
“喂?”
“周国栋!逸鸣是不是在你那里?!”周母焦急又带着怒气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炸开,连旁边的周逸鸣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昨天一晚上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你到底怎么当爹的?人在黄羊镇,连儿子跑过去了都不知道?!你心里就只有你那点工作是不是?!”
周国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安抚:“好了,淑芬,你先别急。逸鸣是在我这里,他没事。”
“没事?他为什么跑去黄羊镇?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沈雯晴了?!”周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警惕和愤怒,“我早就说过!让你管好他!那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绝对不能沾!你倒好,整天泡在镇上,对儿子不闻不问!现在好了,他心思野了,动不动就往那种地方跑!跟那种人交往!”
“淑芬,你冷静点听我说……”周国栋试图解释。
“冷静?我怎么冷静?!”周母根本不给他机会,“那个沈雯晴,她家什么背景?不就是个守着几亩地的农民吗?听说还有点小商小贩的心思?这种出身,能有什么大格局?能给我们逸鸣带来什么帮助?只会拖累他!我们周家是什么家庭?逸鸣以后是要考好大学,有大出息的!他的时间、他的精力,应该用在刀刃上,应该去结交对他未来有价值的人!而不是浪费在这种……这种商人不像商人、农民不像农民的家庭出来的女孩子身上!毫无价值!”
周母的话语尖刻而势利,充满了对沈雯晴出身的不屑和对其未来价值的全盘否定。
周国栋眉头紧锁,语气也沉了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逸鸣这次是去阻止了一起恶性事件!他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我看他是被那个丫头迷了心窍!”周母根本听不进去,“每次都是因为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周国栋,我告诉你,这次你必须把他给我看紧了!立刻让他回县城!以后不许他再去黄羊镇!更不许再跟那个沈雯晴有任何来往!不然,我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你这镇长也别当了,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
听到妻子以离婚和影响工作相威胁,周国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好了,淑芬,我知道你担心儿子。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逸鸣我会管教,事情也会解决。你先在县城照顾好自己,我这边忙完就让他回去。听话,别闹了。”
又安抚了几句,周国栋才有些疲惫地挂断了电话。书房里一片寂静,气氛压抑。
他看向一直低着头、紧握拳头的儿子,叹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周逸鸣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周国栋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县公安局那位领导的号码。他知道,无论家庭内部如何争吵,眼前的这件事,必须尽快妥善处理,这关系到很多方面。
“喂,老王吗?我,周国栋。有这么个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对,就是黄羊镇这边,昨晚发生的……”
周逸鸣默默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他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里面父亲沉稳而模糊的通话声,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懑。父亲的帮助,建立在家庭内部的激烈冲突和母亲对沈雯晴极度鄙夷的基础之上。这座靠山本身,就处在摇摇欲坠的裂隙之中。而母亲那番关于“价值”和“出身”的言论,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对未来的阻力有了更清醒,也更沉重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