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响,周嬷嬷端着食物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案上摆着几样素斋,她笑道:姑娘,这是寺里准备的斋饭。虽说都是素菜,可卧龙寺的素斋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老奴特意去厨下要了碗冰糖燕窝羹,大姑娘和二姑娘方才都用过了,都说滋味甚好呢。
先搁着罢。苏蓁头也不抬。
姑娘还是趁热用些,周嬷嬷殷勤地端起瓷碗,凉了可就辜负这好滋味了。
嬷嬷何必着急。星罗不着痕迹地接过桂嬷嬷手中的瓷碗,含笑说道,姑娘既说待会儿再用,自有她的道理。方才还说有些不适,稍歇片刻也好。
周嬷嬷心中暗恼,却见苏蓁对星罗的话不置可否,只得暗自咬牙。从前苏蓁向来最听她的话,若是她与丫鬟们起了争执,受责罚的必定是丫鬟。不知从何时起,星罗云锦这几个丫头竟得了姑娘的青眼。
正思忖间,忽闻苏蓁轻声开口:嬷嬷在我身边,已有十四年了吧。
周嬷嬷心头一跳,抬眼看向苏蓁。恰逢苏蓁也望过来,那双明澈的眸子一如既往,宛若稚子般纯净,倒教周嬷嬷一时恍惚。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周嬷嬷心中感慨万千,想起苏战夫妇常年征战在外,将苏蓁托付给她照料,一晃竟已过了十四载春秋。
自幼嬷嬷便最疼我,苏蓁声音轻柔,记得有一回我夜里发高热,外头也下着这样的雨,府里派人去请大夫迟迟未归,嬷嬷心急如焚,亲自冒雨去寻,路上不慎滑倒磕破了额头,却仍坚持着另请了一位大夫回来。
周嬷嬷闻言一怔,神色不觉温和下来:难为姑娘还记得这些旧事。
怎会忘记,苏蓁眸光温润,嬷嬷陪伴我十多年,便是爹娘也不及嬷嬷与我相处的时日长久。在我心中,早已将嬷嬷视作至亲。
姑娘这般说,真是折煞老奴了。周嬷嬷心中百感交集,没料到这些时日对她疏离的沈妙今日竟会如此亲近。感慨之余,她心底不由泛起一丝不忍。人非草木,当初苏战夫妇将沈妙托付给她时,她的儿子尚未成家,她也曾真心将苏蓁当作亲孙女般疼爱。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苏蓁终究不是她的血脉,而三房又许诺事成之后保她儿孙富贵。
富贵险中求,况且说蓁确实给不了她什么。周嬷嬷眼中神色几经变幻,终究堆起笑容道:姑娘,夜深露重,还是早些用些斋饭安歇罢。待会倦了,点上一支安神香,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清晨还要上香为老爷夫人祈福呢。
有劳嬷嬷费心了。苏蓁唇边亦浮起浅笑,只是那笑意里似乎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嬷嬷且先退下罢,我自会用的。
周嬷嬷原想再寻个由头多待片刻,可见苏蓁态度坚决,只得讪讪退下。出了房门,她并未立即离去,而是悄悄挪到窗下,竖起耳朵细听里头的动静。
屋内静默须臾,响起云锦轻柔的嗓音:姑娘,斋饭快要凉了。
摆膳罢。
随即传来碗箸相碰的清脆声响,似是有人落座用膳。星罗轻声询问:姑娘觉得这冰糖燕窝羹可还合口?
尚可。苏蓁的声音波澜不惊:滋味正好。
“那姑娘多吃些。”云锦温声劝道。
窗外,周嬷嬷屏息凝神地听着。屋内传来碗碟轻响,似是苏蓁已用完膳。不多时,云锦提着食篮推门而出。只听星罗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再看会儿书?”
“有些倦了,再看片刻。你去将熏香点上吧。”苏蓁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
周嬷嬷这才直起身子,长长舒了口气。她回头望了眼那扇窗,悄然退出院落。行至院门外,又忍不住喃喃低语:“姑娘莫怪老奴心狠,实在是……身不由己。”
她未曾察觉,身后竹林间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贺川注视着周嬷嬷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眼中翻涌着怒意。
屋内,星罗忧心忡忡地望着苏蓁:“姑娘,云锦已经按吩咐出去了。可奴婢实在不明白,您究竟在谋划什么?”
星罗心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不安,仿佛这深山寺庙的静谧之下,正酝酿着未知的风暴。她迟疑道:姑娘方才刻意在周嬷嬷面前演戏,莫非她暗中设下了什么圈套?见苏蓁对周嬷嬷那般和颜悦色,星罗不由忧心忡忡,生怕自家姑娘又像从前那般轻信于人。
苏蓁凝视着烛台上跳动的灯花,细碎的火星噼啪作响,与窗外缠绵的雨声交织成奇特的韵律。
佯装用膳,假意点香,不过都是权宜之计。至于为何要对周嬷嬷说那番话,绝非出于心软。
既然踏上复仇之路,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往昔的恩情,从不是日后作恶的借口。对恶人的仁慈,就如同后宫争斗中,胜者对败者临刑前的虚情假意——不过是送行时的场面话罢了。
她缓缓合上眼眸。
姑娘,眼下该如何是好?见苏蓁迟迟不答,星罗只得换了话头。
等什么?
少女纤长的睫毛轻颤,唇畔掠过一丝清浅的弧度。
待得月隐星沉时,自有魑魅现形日。
夜色渐浓,寺中晚钟的余韵在山谷间渐渐消散。夜空如墨,细雨敲打着枝叶,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苏媚搁下手中的书卷,轻揉眉心,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侍立的丫鬟轻声询问:姑娘可要安歇了?
苏媚没有作答,缓步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扉。隔壁院落住着苏柔,此刻那间厢房依旧亮着灯火,在雨夜中晕开一团朦胧的光晕。
姑娘可是想去找大姑娘说说话?丫鬟试探着问道。
不必。苏媚嫌恶地转过身,去把院门闩上吧。
另一厢,苏柔正把玩着手中的玉饰,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窗外:都这般时辰了……她站起身,还是早些歇息罢。
行至案前时,忽见一只造型精巧的香炉,旁边还搁着支线香。苏柔拈起轻嗅,只觉清香袭人,便吩咐道:把这香也点上。
约莫半个钟后,那屋子的灯火也悄然熄灭了。
万籁俱寂,深山寺庙沉入夜色的怀抱。偶有夜鸟啼鸣夹杂着草虫低吟,雨水敲打着青瓦,顺着飞檐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