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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敬堂走了过去,在那人对面坐下,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堂倌招了招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高末”。

李管家仿佛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方敬堂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把最精细的探针,试图钻入方敬堂的内心,探查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念头。

“方老爷,”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般风雪,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李管家客气了。”方敬堂端起茶碗,用碗盖撇去浮沫,浅啜一口,那苦涩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事关重大,不敢假手于人。”

一场无声的、充满了凶险的对弈,就此展开。

“方老爷是生意人,”李管家慢条斯理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上摩挲,“生意人,讲究的是奇货可居。只是不知,方老爷这次带来的‘货’,究竟有多‘奇’,值得我家主人,冒着被‘某些人’盯上的风险,亲自验看?”

他口中的“某些人”,指的便是王振。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警告。于谦,以清廉刚直闻名于世,平生最忌与商贾过从甚密。这不仅仅是个人品性的问题,更是一种政治上的自我保护。在这个宦官当道、党争激烈的时代,任何一点“官商勾结”的把柄,都足以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将一位封疆大吏拉下马 。李管家的谨慎,并非刁难,而是一种必要的、血的教训。

“李管家说笑了。”方敬堂放下茶碗,声音依旧平稳,“我这次带来的,不是‘货’。是两样足以‘定国安邦’的利器。”

他没有急于拿出那两件足以石破天惊的样品。他知道,在见到于谦本人之前,任何具体的展示都是愚蠢的。他要做的,是先用语言,将对方的胃口吊到极致。

“一样,可令我大明边军的刀剑,削铁如泥,让瓦剌人的铁骑,变成待宰的羔羊。”

“另一样,可令我大明伤兵营里那些因伤口溃烂而垂死挣扎的将士,起死回生,重返沙场。”

李管家的手指,停住了。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狂士,听过太多荒诞不经的奇谈。但眼前这个商人,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笃定,仿佛他所说的,并非什么奇迹,而是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

“方老爷,”李管家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审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知,‘妖言惑众’四个字,怎么写?”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最后的警告。

方敬堂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他向前倾过身,将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程度,一字一顿,如同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押在了这赌桌之上。

“李管家,我方敬堂,一介商贾,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我知道,于谦于大人,是这大明朝最后的脊梁。我今日所献之物,若能入于大人之眼,则大明尚有可为;若连于大人这等国之柱石,都视之为无物,那我方敬堂,连同这偌大的方家,便与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一同葬身于这漫天风雪之中,又有何妨?”

这番话,已不再是谈判。这是一份投名状,一份用整个家族的命运写就的、血淋淋的投名状。它直接绕过了所有的利益算计,狠狠地敲在了于谦那“为国为民”的软肋之上。

李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方敬堂,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许久,他缓缓地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方敬堂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茶楼,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方敬堂独自坐在那里,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苦茶,一饮而尽。

他知道,他赌赢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在京城那如同毛细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巷陌间,辗转穿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在咀嚼着这座城市的静谧。方敬堂坐在车内,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晃动。他闭着眼,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

骡车渐渐驶离了喧嚣的西市,进入了一片更为幽静的区域。这里的坊墙更高,巷道更深,连风声都似乎变得低沉了许多。最终,骡车在一处极其僻静的陋巷尽头,缓缓停下。

方敬堂下了车,一股混合着寒意与某种凛然之气的独特氛围,便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没有高门大户的石狮,没有彰显身份的华表,只有一扇因岁月侵蚀而斑驳陆离的木门,连朱漆都未曾刷过,露出了木料本身苍白而坚韧的纹理。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同样朴素的木匾,上面是两个笔力瘦硬如铁的篆字——“节庵” 。

节,是气节。庵,是陋室。

这便是当朝二品兵部侍郎、在河南山西两地巡抚近二十年、被百姓誉为“于龙图”的一代名臣于谦的府邸 。

方敬堂站在门前,竟一时有些失神。他见过太多权贵的府邸,那些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一不在用最张扬的方式,炫耀着主人的权势与财富。而眼前这座宅院,却像一位退隐山林的苦行僧,沉默、清瘦,与这个充满了欲望与浮华的京城,格格不入。

李管家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内,对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敬堂定了定神,迈过了那道被踩得光滑的门槛。

院内,景象更是清减到了极致。没有江南园林的曲径通幽,没有名贵花木的争奇斗艳。只有一方青砖铺就的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的老槐树,此刻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虬结的、如同铁画银钩般的枝干,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石阶的缝隙里,甚至还生着几丛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细草,顽强地透出一丝绿意 。

正堂的门敞开着,一股寒气从内向外弥漫。堂内,更是家徒四壁。地面是磨得发亮的青砖,未铺任何地毯。三张最普通的榆木交椅,按主宾之位静静地摆放着,椅面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包浆。北墙之上,没有悬挂价值连城的名家画作,只有一幅气势磅礴的书法,笔锋瘦硬,力透纸背,正是于谦那首足以名垂千古的《石灰吟》 。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书法之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没有玉器古玩,没有精巧的笔山砚滴,只有一座小山般的、堆积如山的公文与舆图。许多奏报的蜡封都还是新近拆开的,显然是昨夜刚刚处理过的边关急报。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九边图》,上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记号,墨迹未干。西侧的书架上,没有诗词歌赋,满满当当的全是兵书战策与农桑辑要 。

整个厅堂,不像是一位朝廷二品大员的会客厅,更像是一座临战状态下的、简陋的军帐。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塞外的霜雪与铁锈的味道。

方敬堂被独自留在了这里。

他没有坐,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座“军帐”的中央。他环顾四周,那颗因即将到来的豪赌而狂跳不已的心,竟在这片清冷与肃杀之中,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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