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血腥味尚未散去,又混杂了浓郁的檀香,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孙权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主座上。
屁股底下的虎皮有些扎人,那是兄长孙策最喜欢的坐具。在这个位置上,孙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万根针在刺着他的背脊。
太大了。
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太大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大帐中央。
周瑜一身银甲,按剑而立,红色的披风上还沾着几滴暗红的血渍——那是刚才斩杀叛将李虎时留下的。
张昭一身素缟,跪坐在左侧,苍老的面容如同枯树皮,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厉。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偶尔惊动人心。
“主公。”
周瑜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在砂砾上磨过,但每一个字都硬得像铁。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撤军。”
孙权的手指死死扣着案几的边缘,指节泛白。他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吞的紫色眸子,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公瑾……”
孙权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少年的不甘和迷茫:“兄长尸骨未寒,仇人就在眼前。此刻撤军,我……我如何面对江东父老?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兄长?”
那是杀兄之仇。
如果不报,他孙权这个新主,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周瑜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
“锵!”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尖重重地点在“江夏”二字上,力道之大,竟直接刺穿了羊皮地图,钉入后的木板三分。
“主公请看。”
周瑜回过头,眼神冷峻得可怕:“江夏城下,棱堡坚固如铁,那种能喷吐雷火的‘火炮’,更是闻所未闻。我军强攻数日,损兵折将,锐气已尽。”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周瑜的手指顺着长江向东划去,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最致命的是,军心。”
“伯符……先主遇刺,军中流言四起。那些平日里被先主武力压制的骄兵悍将,如今个个心怀鬼胎。若是再在江夏耗下去,不用李峥动手,我们自己就会炸营!”
孙权的脸色白了几分。
他想起了刚才李虎在大帐内拔刀逼宫的场景。如果不是周瑜雷霆手段,此刻这颗脑袋,恐怕已经搬家了。
“公瑾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的张昭,此刻缓缓开口。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政治分量。
“主公,外患固然可怕,但内忧更是催命符。”
张昭抬起眼皮,目光直刺孙权:“先主在时,以霸道压制江东世家。如今先主骤去,吴郡的顾家、陆家,会稽的虞家、魏家,哪一个不是在观望?哪一个不是在蠢蠢欲动?”
“若大军在外,主力损耗殆尽。一旦后院起火,那这江东六郡……”
张昭顿了顿,吐出四个字:“就不姓孙了。”
轰!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孙权的头顶。
孙权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翻了案上的令箭。
啪嗒。
令箭落地,声音清脆刺耳。
孙权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一文一武两位重臣。
一个主外,手握兵权,杀伐果断。
一个主内,德高望重,深谙权谋。
他们都在逼他。
逼他做一个选择:是要那个虚无缥缈的“复仇名分”,还是要实实在在的“江东基业”。
孙权闭上眼睛。
脑海中,兄长孙策那豪迈的大笑声仿佛还在回荡,那是“小霸王”的骄傲。
但紧接着,父亲孙坚身中乱箭惨死的画面,兄长满身鲜血躺在棺椁中的画面,交替出现。
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权力的代价。
孙权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紫色眼眸中的迷茫与软弱,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如同深潭般的幽冷与清明。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兄长羽翼下的二公子。
他是孙权。
他是江东之主。
孙权缓缓弯腰,捡起地上的令箭。
他没有坐回那张虎皮大椅,而是走到周瑜和张昭面前,双手交叠,深深一揖,这一拜,拜到了底。
“兄长遗言,言犹在耳。”
孙权的声音不再发颤,而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
“外事不决,问周瑜;内事不决,问张昭。”
“二位先生,乃是江东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权,年幼识浅,今后这江东的生死存亡,全仰仗二位了!”
周瑜和张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那一抹欣慰。
成了。
这个少年,在这一刻,真正长大了。
“臣,敢不效死!”
两人齐齐跪地,叩首。
这一跪,确立了江东未来二十年的权力架构。
孙权直起身子,紧紧握住那枚令箭,掌心的刺痛感让他无比清醒。
他转过身,面向大帐外漆黑的夜空,下达了他作为江东之主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
少年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一股新生的威严。
“全军拔寨!公瑾将军负责断后,即刻……返回江东!”
……
建安四年的这个深秋夜晚,江夏城外的风,冷得刺骨。
江东大营内,一场规模浩大却又有条不紊的撤退开始了。
周瑜展现出了他作为当世顶尖统帅的恐怖调度能力。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
数万大军,就像是一群沉默的幽灵,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拆除营帐,打包辎重。
为了迷惑对手,周瑜命人在营地中留下了大量的草人,并插满了旌旗。甚至连灶坑里的余烬都做了伪装,制造出一种大军仍在、明日即将决战的假象。
江面上,千帆竞渡。
巨大的楼船旗舰,在夜雾中缓缓起锚。
孙权站在船头。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袭如雪的孝衣。白色的麻布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将他那原本就有些瘦削的身形衬托得更加单薄。
但他站得很稳。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古锭刀上——那是兄长的遗物。
孙权回过头,望向远处那座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江夏城,望向那座吞噬了江东数千儿郎性命的恐怖棱堡。
那里,是兄长折戟的地方。
那里,有那个叫李峥的男人。
“李峥……”
孙权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并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恨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忌惮和警惕。
他知道,自己和兄长不同。
兄长是烈火,燃尽一切,也燃尽了自己。
而他,是水。
是这滔滔长江之水。
哪怕遇到再坚硬的磐石,他也会绕过去,渗透进去,用漫长的岁月去腐蚀它,直到将它彻底淹没。
“主公,风大了,回舱吧。”
周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他肩上。
孙权紧了紧大氅,最后看了一眼江夏的方向,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向东方。
那里,是江东。
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国。
“公瑾哥。”
孙权没有用官称,而是唤了一声旧称。
“回去之后,我要把六郡所有的世家豪族,重新梳理一遍。不听话的……”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寒光。
“就让他们去陪兄长吧。”
周瑜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欣慰而又复杂的弧度。
“诺。”
楼船破浪而去,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浪痕,在黑暗的江面上久久不散。
……
江夏城头。
赤曦军的大旗在夜风中舒卷。
周铁山手扶着冰冷的水泥女墙,借着微弱的星光,注视着远处江东水寨的动静。
作为一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
“都督,江东那边好像……太安静了。”
身边的副官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有些疑惑地说道:“而且,那些旌旗虽然多,但看着有些呆板,不像是有人走动的样子。”
周铁山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
突然,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走了。”
周铁山淡淡地说道。
“走了?”副官一愣,“您是说,孙策……不,孙权撤军了?”
“嗯。”
周铁山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那是根据地的新产物,点燃,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带走了一身的疲惫。
“看来,江东换了个明白人掌舵啊。”
周铁山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水域,眼神中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多了一丝凝重。
“如果是孙策,哪怕拼光了最后一个人,他也会再攻一次城。那种人虽然猛,但也容易对付,硬碰硬就是了。”
“但现在,他们撤了。”
“懂得进退,懂得止损。”
周铁山弹了弹烟灰,火星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这孙权,比他那个只会猛冲猛打的哥哥,难缠多了。”
“传令下去!”
周铁山猛地直起腰,声音恢复了军人的干练。
“解除一级战备,但斥候要放到五十里外!另外,立刻给许都发报,把这里的情况,一字不漏地汇报给委员长!”
“是!”
……
许都,丞相府。
此时已是深夜,但书房内依然灯火通明。
曹操披着一件单衣,赤着脚,正跪坐在那张巨大的天下舆图前。
他的手里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在指尖不停地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报——!”
一名校事府的密探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呈上一份密封的蜡丸。
“荆州急报!江东军连夜拔营,全军撤退!孙权继位,周瑜断后,此时已过夏口!”
曹操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接过蜡丸,捏碎,展开里面的绢布,一目十行地扫过。
“撤了?”
曹操的眉毛挑了挑,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了浓浓的玩味。
“好个碧眼儿,好个孙仲谋。”
曹操随手将绢布丢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很好。
借李峥的手杀孙策,让江东大乱。然后江东为了复仇,必然会和李峥死磕。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最好是孙权那个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把江东的老底都拼光在江夏城下。
到时候,他曹孟德就可以顺江而下,坐收渔利。
可现在,孙权竟然忍住了。
在杀兄之仇面前,忍住了。
“生子当如孙仲谋啊……”
曹操感叹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三分赞赏,七分忌惮。
他拿起那枚黑色的棋子,在地图上江东的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的手指向北移动,越过长江,越过淮河,最终停在了那个红色的圆点上——许都。
不,准确地说,是停在了许都城内,那个和他只有一墙之隔的“中华临时共和政府”所在地。
李峥。
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孙策死了,孙权缩了,南方联盟这把原本指向李峥的尖刀,钝了。
“看来,这把火,还得我自己来烧。”
曹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一股寒风涌入,吹动他花白的胡须。
他看着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一头红色的巨兽,正趴伏在黑暗中,张开獠牙,冷冷地注视着他。
曹操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如老狐狸般狡黠而阴冷的微笑。
“李峥啊李峥,你以为你赢了吗?”
“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猛地转身,对着阴影处喝道:
“传令郭嘉、程昱,即刻来府议事!”
“诺!”
黑暗中,有人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