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早膳,碧桃又逗弄了小雪片刻。
那雪白的猫儿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在她膝上打滚,露出柔软的肚皮,碧桃笑着用手指轻轻挠它的下巴,它便发出愉悦的咕噜声,碧玉般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好了,知道你舒服。”
碧桃柔声对它说,指尖流连在它耳后细腻的绒毛间。
“但我得去三哥那儿一趟了,你乖乖在这,嗯?”
小雪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不满地“咪呜”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又伸出带着倒刺的粉色小舌,舔了舔她的指尖,带着依恋。
青禾在一旁看着,笑道。
“小雪真是越来越黏着姑娘了,一刻也离不得似的。”
碧桃依依不舍地将小猫抱到窗边它专属的软垫上。
小雪在她手心蹭了最后一下,才团成一团,只露出一截微微晃动的尾巴尖。
碧桃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
方才还明媚的秋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天空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云翳,空气中浮动着明显的湿润凉意,风里带着泥土和草木即将被雨水浸润的特殊气息。
“瞧着天色,怕是要落雨了。”
青禾轻声说着,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件月白素面锦缎斗篷,领口处缀着一圈格外柔软蓬松的银狐风毛。
“姑娘,这天色沉得厉害,雨怕是顷刻就要下来。还要去三少爷那儿吗?不如改日再去?万一路上淋着了,或是带了寒气,夫人该心疼了。”
碧桃伸出手,窗外已有极细的雨丝飘落,带着沁人的凉意落在她指尖。
她摇了摇头。
“既已想好了要去问问三哥中秋礼的事,便不好因这点风雨就食言。况且这雨瞧着势头也不大,披上斗篷,带上伞,小心些便是了。三哥性子静,难得去叨扰一回,若临时变卦,反倒不好。”
青禾知她心意已定,不再多劝,仔细伺候她披上斗篷。
那银狐风毛衬得碧桃的脸颊愈发小巧莹白。
青禾又取来一把精致的二十四骨青竹油纸伞,伞面是素雅的青色,绘着疏疏落落的墨竹,与这秋日雨景倒也相得益彰。
主仆二人出了疏影轩,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
刚走出一段路,雨便渐渐密了起来。起初只是零零星星的雨点,清脆地敲打在廊檐的青瓦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多时,雨丝便连成了线,斜斜地织成一张朦胧缥缈的雨幕,将远处的亭台楼阁、近处的假山花木都笼罩在一片水汽氤氲之中。
园中的景致在雨雾里显得格外清润宁静。
那几株晚开的桂花树被雨水细细洗过,残留的金色小花簇拥在墨绿的叶间,散发出愈发清冽幽远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随着凉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碧桃忍不住伸手,接了几点飘进廊内的冰凉雨珠,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让她因方才室内暖意而有些慵懒的精神为之一清。
“这秋雨一下,倒真添了几分寒凉了。”
碧桃轻声说着,将手收回斗篷内。
“是啊姑娘,所以夫人总叮嘱要添衣呢。”
青禾附和着,小心地为她理了理被风吹动的斗篷带子。
到了静思斋,院门虚掩着。
守门的婆子正躲在门房里避雨,见她们来了,忙不迭地撑了把旧伞迎出来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惊讶。
“这样湿漉漉的天,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仔细沾了寒气!快擦擦脸。”
一面说,一面递上干净的布巾。
碧桃微微一笑,用布巾轻轻按了按脸颊和发梢沾染的湿气,态度温和。
“不妨事,来看看三哥。他可在屋里?”
“在的在的,三少爷一向都在屋里。”
婆子连连点头,引着她们往里走。
“只是这会儿雨大,姑娘仔细脚下青苔滑。”
碧桃将手中的油纸伞交给青禾,自己轻轻推开正房那扇虚掩的房门。
一股微潮墨锭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比外头更显昏暗沉静,只在他临窗的书案上点了一盏孤零零的旧油灯,灯芯如豆,晕开一圈昏黄温暖的光晕。
薛允玦就坐在那片光晕里,背对着门口,身影清瘦得仿佛要融进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水色里。
他正微微俯身,专注地挥毫泼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方寸世界中,连窗外渐密的雨声和身后轻微的脚步声都未能惊扰他分毫。
碧桃对青禾使了个眼色,青禾会意,悄无声息地留在门外廊下等候。
碧桃自己则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走近。
她本欲出声唤他,目光却不经意间被书案上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作吸引了去。
画纸上,一个身着浅色衣裙的少女侧影已勾勒成型,她立在枝叶扶疏的桂花树下,身姿窈窕,裙裾仿佛被微风拂过,扬起一个优雅而飘逸的弧度。
画功极其细致精妙,连衣带那轻柔的质感和飘拂的动态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画中人就会转过身来。
就在碧桃凝神,快要看清画中女子低垂的面容时,薛允玦仿佛骤然从浑然忘我的境界中被惊醒,猛地回过头来!见到碧桃就站在身后,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慌乱的神色,那双总是如同古井深潭般沉寂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措手不及的惊悸。
他几乎是身体快于思考,手腕猛地一抖,迅速将案上墨迹尚未全干的画作卷起,动作快得甚至带了几分仓促。
“三哥。”
碧桃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怔,心下讶异,但面上很快恢复如常,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几分自然撒娇意味的笑容,主动走上前去。
“我来了你都没发觉?画得这般入神,连雨声都听不见了么?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佳作,竟连妹妹我也要瞒着?”
薛允玦将卷起的画轴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凸显出他清瘦的手形。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巧妙地避开了碧桃探究的目光。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姐姐莫要说笑。不过是病中无聊,信手涂鸦之作,拙劣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实在不必污了姐姐的眼。”
碧桃如今与他相处日久,又顶着“干妹妹”这层名正言顺的身份,加之薛允玦虽性子孤冷,对她却从未真正冷言相向或为难,她的胆子便也渐渐大了起来。
见他这般反常地遮掩,心中那点好奇非但没有被压下,反而像被羽毛搔过,愈发痒得厉害。
“三哥何时变得这般小气了?”
碧桃歪着头,故意嘟起嘴,语气娇憨,带着不依不饶的劲儿,像极了真正向兄长撒娇的小妹。
“往日我来看你作画,你虽话不多,可也未曾这般藏掖着不让看呀。莫非是画了什么稀世珍宝,或是……画了哪家不敢让人瞧见的仙子,连自家人也看不得了?好三哥,快给我瞧瞧嘛,我保证,无论画得好赖,都绝不笑话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紧握的画轴。
薛允玦的注意力显然全在如何措辞拒绝上,心神紧绷。
碧桃瞅准这个空档,趁他不及反应,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朝他手中那卷画轴探去。
薛允玦显然完全没料到她竟会直接动手来“抢”,惊愕之下,握着画轴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碧桃心中暗喜,瞅准时机,一把便将那画卷夺了过来。
“姐姐!”
薛允玦低呼一声,那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急促,他伸手欲夺回,脸上本就稀少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
碧桃却已笑着灵巧地退开两步,背过身去,迫不及待地将那画卷“唰”地一下展开。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绵密起来,淅淅沥沥,敲在窗纸和屋檐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如同为此刻室内的静默奏响的背景弦音。
画纸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墨迹犹新,还带着作画者手心的温度。
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碧桃极其熟悉的湖水绿衣裙,鬓边簪着一朵林瑾瑜所赠的浅紫色绒花芙蕖,正微微侧首,凝望着窗外,唇角含着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眉眼间的神态,唇角微扬的弧度,那衣裙上熟悉的褶皱,甚至几缕不听话垂下的发丝被风拂动的样子……分明就是碧桃自己。
而且画得极其用心,远超“信手涂鸦”的程度。
碧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呆呆地看着画中那个被描绘得如此美好的自己。
一股热意“轰”地一下猛地涌上头顶,迅速蔓延至双颊,乃至纤细的脖颈,烧得她头脑阵阵发懵,几乎无法思考。
心口处像是猝不及防地被塞进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正毫无章法地擂鼓撞击着,那声音大得她怀疑连站在对面的三哥都能听见。
她……她竟从来不知,在三哥沉静无波的笔下,自己……会是这般模样……
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方才还有的些许说笑气氛荡然无存。
唯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雨声淅淅沥沥,和着两人明显都有些紊乱失措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出此刻的安静有多么诡异。
薛允玦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瞬间红透如晚霞般的耳根和那明显僵直的背影,原本伸出欲夺回画轴的手,终是无力地缓缓垂落下来,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本就浅淡的唇色此刻抿得一丝血色也无,那双总是掩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眸里,此刻复杂地翻涌着被窥破最隐秘心事的狼狈不堪,有无尽的失措,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东西在疯狂滋长。
良久,久到碧桃几乎要以为时间都停滞了,她才像是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一丝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开口。
“三哥,你画我,画我做什么……”
少女的一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也将他强行拉回了那个让他方寸大乱的午后。
那是几日前的下午,秋阳尚好,他因喝了药,精神略好些,便靠在窗边的榻上看书。
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带来几分慵懒的困意。
就在他眼帘将垂未垂之际,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和猫咪满足的咕噜声。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
疏影轩与他静思斋相邻的小院里,那株晚桂开得正盛。
碎金般的花朵簇拥在墨绿的叶间,香气被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在那株繁茂的桂花树下,碧桃正站在那里。
她大约是刚逗弄完小雪,脸上还带着轻松又明媚的笑意。
一身湖水绿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身姿窈窕。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满树金桂,目光专注而柔和。
恰有一阵秋风拂过,枝头的桂花簌簌落下,如下了一场细碎香甜的金色花雨,几片调皮的花瓣沾在了她的发间。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花雨”惊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更深的笑意,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去接那飘落的花瓣。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连她鬓边那朵浅紫色的绒花芙蕖,都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软。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薛允玦忘了手中的书卷,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仅一眼就让他晃住了心神。
直到少女走后,他还愣愣在那里立着。
……
碧桃依旧不敢回头,只觉得脸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连捧着画轴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那画卷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一块灼热的炭火。
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忽然毫无征兆地变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急促地敲打着世间万物,也像是在重重地敲击在两人悸动不安的心上。
薛允玦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却又漫长无比。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
“前几日,无意间见姐姐立于那株桂树下的情形,觉得入画尚可,便随手画了下来。笔拙技疏,未能描摹姐姐神韵之万一实在是……唐突了姐姐,还望姐姐勿怪。”
碧桃只觉得手中的画卷变得越来越滚烫灼人,拿在手里又不是,放下去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竟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