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了百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又仿佛在加速狂飙。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非现实的恐惧感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韩美丽瘫坐在一旁,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试图阻止自己尖叫出声。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掉进了冰窟,牙齿咯咯作响。目光死死地盯着儿子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骇然像海啸一样冲击着她,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小武……我的儿子……不……不可能……”
李大兵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双手不受控制地哆嗦。他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小武咬出的牙印和挣扎时留下的抓痕,更有着刚才那可怕触感的残留——生命在他臂弯里消逝的触感。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麻木的、冰冷的虚脱。“死……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他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再次刺入韩美丽的神经。她猛地抬头,看向李大兵,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绝望和一丝骤然升起的、针对这个男人的怨恨:“是你!是你杀了他!是你掐死他的!你这个凶手!”李大兵被她的眼神和指控激得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和强烈的自保本能猛地抬头。他猛地扑过去,不是打她,而是死死捂住她的嘴,眼神凶狠而恐惧地低吼:“闭嘴!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吗?!你想我们都给他陪葬吗?!”
韩美丽被他捂住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李大兵的手掌。“听着!”李大兵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狰狞,眼睛因为恐惧和狠厉而布满血丝,“人已经死了!救不活了!现在喊有什么用?!你和我!我们俩!都脱不了干系!要是被人知道,我们都得枪毙!都得死!你明白吗?!”现实的、冰冷的、关于后果的恐惧,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了韩美丽短暂的悲痛和疯狂。枪毙……死……这两个字眼让她浑身一颤,一种更加原始、更加丑陋的求生欲开始挤压心脏。
看到她眼神的变化,李大兵稍微松开手,但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她:“不想死,就给我冷静点!现在只能想办法!必须想办法!”韩美丽瘫软下去,不再哭喊,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她看着儿子的尸体,又看看状若疯魔的李大兵,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机械地重复着,声音破碎。
李大兵猛地站起来,像困兽一样在狼藉的客厅里快速踱步,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四周,大脑高速运转,搜寻着一切可能脱罪的办法。毁尸灭迹!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跳进他的脑海。“不能让人发现!绝对不能!”他停下脚步,眼神里是一种扭曲的“冷静”,“得把他弄走!弄得远远的!让人找不到!”“弄……弄到哪里去?”韩美丽茫然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李大兵努力回忆着。恐惧刺激下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他猛地想起来:“井!对!亭寒那边,我去收账路过的一个废弃果园!里面有口老井,好像早就干了,荒得很,没人去!”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生。仿佛只要尸体不见了,罪恶就不存在了。“快!趁现在天刚黑透!赶紧!”李大兵像是找到了唯一的生路,立刻行动起来,展现出一种可怕的、高效的行动力,“找东西!把他包起来!快!”
他指挥着几乎瘫痪的韩美丽。韩美丽如同提线木偶,机械地听从指令。她踉跄着冲进卧室,扯下床上一张旧的、颜色暗沉的床单,手指颤抖得几乎抓不住。两人合力,将小武尚且温软的身体用床单紧紧包裹起来,仿佛包裹一件可怕的物品,不敢去看他的脸。每触碰一下,韩美丽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但她强迫自己麻木,强迫自己只想着“不能被发现”。
李大兵则快速而粗暴地清理现场。他用抹布拼命擦拭地板上的血迹,拖干净扭打时留下的痕迹,把撞倒的椅子扶正,将那个可能沾了血迹的烟灰缸死死攥在手里,准备一起带走处理。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癫狂的仔细,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意味着暴露。“你的车...停得远吗?”韩美丽声音飘忽地问。“不远,巷子口。”李大兵喘着气,“等我下去看看,没人的时候给你信号,你再...再把他弄下来。”他说到“他”的时候,顿了一下,避免说出那个称呼。
李大兵像贼一样溜下楼,躲在楼道阴影里观察了很久,确认无人注意,才对着楼上打了个手势。韩美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拖动着那个沉重的、包裹着儿子的包袱,一步一步挪下楼梯。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走在刀尖上。寂静的楼道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包袱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无限放大在她耳中,如同惊雷。终于将包袱塞进李大兵那辆破旧面包车的后备箱。李大兵迅速盖上盖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爆炸。“上车!”他低吼。
韩美丽麻木地坐上副驾驶。车子发动,缓缓驶出小区,融入坊城市的夜色车流中。两人一言不发,车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两人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心跳声。李大兵紧握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敢开快,也不敢开慢,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每一条交规,害怕任何一点异常引起交警的注意。每一次红灯,每一次路边有行人经过,都让他心惊肉跳。韩美丽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那些温暖的灯光、欢笑的人群,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和冰冷。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后备箱的方向。
车子终于驶离市区,道路越来越偏僻,灯光越来越稀疏。根据模糊的记忆,李大兵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最终在一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废弃果园边停下。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夜风吹过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阴森。两人下了车,打开后备箱。那个包袱静静地躺在那里。李大兵从车里找出备用的手电筒和一卷绳子。他用手电照射,艰难地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终于,在一堆乱石和枯枝下,找到了那口几乎被遗忘的枯井。井口残破,覆盖着厚厚的杂草和腐败的落叶,散发着一股土腥和腐朽的气息。“就这里!”李大兵喘着气,像是找到了罪恶的终点。
他们用绳子费力地将包袱捆好。然后,两人合力,抬起这沉重的罪孽,挪到井边。“一、二、三!”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用力声,包袱被抛入漆黑的井口。咚——一声沉闷的、空洞的回响从井底传来,并不响亮,却像重锤一样砸在两人的心上。紧接着,李大兵又发疯似的将周围的一些碎石、断砖、枯枝败叶一股脑地推扫进井里,直到那声回响彻底被掩埋,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井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手电光柱下,他们的脸惨白如鬼,写满了恐惧、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罪恶被暂时埋藏了,但同时被埋藏的,还有他们作为人的最后一点良知和未来所有的安宁。李大兵挣扎着站起来,哑声道:“走...快走!”他们仓皇地回到车上,发动,逃离这个让他们永生噩梦的地方。
回程的路上,依旧无人说话。但一种新的、更加庞大的恐惧开始滋生——如何面对明天?如何伪装?快到小区时,李大兵停下车,转过头,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凶狠的光,一字一句地警告韩美丽:“听着!回去后,把家里再彻底收拾一遍!任何他的东西,可疑的都处理掉!明天一早,你就去报警!就说儿子一晚上没回来,失踪了!哭得像样点!要是敢说漏一个字...我们俩...一起死!”韩美丽机械地点点头。
车停了。她如同游魂一样下了车,走向那栋此刻如同坟墓般寂静的单元楼。家里,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但又一切都不同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韩美丽走进儿子的房间。书桌上,那本摊开的素描本上,精致的龙头蜈蚣风筝图样栩栩如生,那道深深的划痕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她猛地捂住脸,身体沿着门框滑落,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窗外,坊城的夜依旧深沉。但对她而言,所有的光,都已经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