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无声的呐喊
节目组原定一天的拍摄计划,因为南南这个“意外之喜”而延长了。陈导演兴奋得像个孩子,指挥着团队捕捉所有可能成为亮点的镜头。他们不仅补拍了南南更多的舞蹈片段(这次南南虽然依旧紧张,但在小北平静目光的无声注视下,似乎找到了一丝依靠,跳得比第一次更加放开),还坚持要采访小北,试图挖掘他惊人记忆力背后的故事。
打谷场上架起了更多的灯,亮如白昼,将这个小村庄的夜晚照得如同一个梦幻而不真实的舞台。村民们大多舍不得离开,围在警戒线外,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比过年唱大戏还新鲜的场面。
燕子姐姐蹲在小北面前,尽量让语气显得亲切自然,尽管她内心的惊讶还未完全平复:“小北,你平时除了看书,还喜欢做什么呢?你的记忆力这么好,是天生的吗?”
小北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强烈的灯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更不习惯谈论自己。“没做什么,”他回答得很简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一个助理手里拿着的场记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今天拍摄的场次和镜头号,“……就是看书,帮奶奶干活。”
他的目光在场记板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忽然伸手指了指,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姐姐,那里写错了。”
“嗯?”燕子姐姐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好奇地望过去。
“第7场第3镜,”小北清晰地指出,“后面应该是斜杠‘\/’,不是短横线‘-’。前面第5场第2镜那里是对的。”
拿着场记板的助理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检查自己手里那份被翻得卷边的拍摄流程单,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啊!真、真的写错了!我……我顺手就按以前的习惯写了……”她感到无比窘迫,自己一个专业场记,竟然被一个乡下孩子指出了这种低级错误,而且那板子只是在他面前晃过几次而已!
现场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和窃窃私语。陈导演在监视器后猛地攥紧了拳头,低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老天爷……这真是……捡到宝了!绝对的宝!”他立刻通过耳机对燕子姐姐下达指令,“问!继续问!问那个女孩!深入问!挖掘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
燕子姐姐压下心中的震撼,努力维持着职业笑容,转向依旧有些紧张不安的南南:“南南,小北说你跳的舞是模仿麦子和河水,是你自己想的吗?怎么会想到学它们跳舞呢?”
南南绞着手指,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需要燕子姐姐把话筒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嗯。就……看着好看。”她稍微抬起头,眼神里有了点光,仿佛提到了她真正热爱的东西,“风一吹,麦子会弯腰,会摇头,一波一波的,像……像河里的水浪,也像……像电视里那些人跳舞的裙子。鸟儿飞的时候,翅膀一抖一抖,拐弯的时候可轻巧了,我想学……”
她描述着,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做出了一个模仿鸟儿滑翔般的优雅动作,神情专注,仿佛完全忘记了周围的摄像机和人群。那是一种融入本能的表现欲和倾诉欲。
“能再给我们跳一小段吗?就跳你最喜欢的那个模仿鸟儿飞的动作,好不好?不用管音乐,就跳你心里的感觉。”燕子姐姐柔声鼓励,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南南犹豫地看了看四周黑乎乎的镜头,又下意识地看向小北。小北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一口深井,平静无波,却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定。她想起在河滩上,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跳,然后给出那些精准的“意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点了点头。没有音乐,她赤着脚,就在打谷场粗糙的土地上,轻轻踮起脚尖,手臂舒展,然后一个轻盈的旋转,手臂如同羽翼般上下拂动,仿佛真的要乘风而起,追逐天边的夕阳。紧接着,她又切换成模仿麦浪,身体柔软地左右摇曳,手臂划出连绵的波浪线,眼神追随着虚拟的风的方向。她的动作或许还不够专业,力量控制尚且稚嫩,但那种与自然共鸣的灵性、惊人的模仿力和此刻沉浸其中的纯粹快乐,穿透了尘土飞扬的打谷场,击中了许多旁观者的心。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村民,也渐渐安静下来,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东西。
“好!太好了!情感!注意捕捉她的表情特写!”陈导演几乎要跳起来,激动地指挥着各个机位,“摇臂跟上!给全景!这光影,这氛围,绝了!”
南南跳完一小段,脸又红透了,这次是运动后的潮红和羞涩。她飞快地跑回一直沉默地蹲在角落的父亲身边,躲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爹沉默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眼神复杂难辨,有茫然,有局促,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从未有过的波动。
陈导演快步走到奶奶和南南爹面前,脸上堆满了热情而诚恳的笑容:“老人家,大哥,您们看,两个孩子真的太特别了!是真正的天才!我们节目想给他们做一个更深入的专题采访,好好了解一下孩子的成长环境、他们的天赋是怎么培养的……您看方不方便?这也是让全国观众看到孩子才华的好机会啊!说不定能改变孩子的命运!”
奶奶一脸警惕,下意识地把小北往自己身后拉,枯瘦的手握紧了小北的胳膊,仿佛怕被抢走什么:“俺们庄稼人,不懂这些,孩子就是瞎胡闹……上电视啥的,怪吓人的……”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电视里的人和事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排斥。
南南爹则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始终一言不发,像是脚下生了根。
村里的支书赶紧过来打圆场,脸上带着既自豪又为难的神情:“陈导演,您看,这事……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给咱村争光呢!但孩子确实还小,家人也没经历过这阵仗,有点担心是正常的。要不,今天也晚了,您们先休息,这事咱们慢慢商量,从长计议?电视台的大同志,肯定都是有分寸、为孩子好的。”他试图在双方之间找到平衡。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节目组热情高涨,满怀发现宝藏的兴奋;家人顾虑重重,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不知所措;村民们议论纷纷,羡慕、好奇、担忧各种情绪交织。
小北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陈导演手里那台小小的监视器。里面正回放着刚才南南跳舞的镜头和自己说话的片段。他看到自己的脸被放大在屏幕上,表情平静得甚至有些淡漠,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他看到南南跳舞时,眼睛里有一种平时从未见过的、极亮的光彩,像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还看到镜头扫过奶奶写满担忧和沧桑的脸,扫过南南爹那沉默佝偻、仿佛被生活压弯了的背影。
他隐隐感觉到,这些外来的人和这些冰冷的机器,像一根巨大的、强有力的竿子,猛地投入了他和南南生活的那片深潭。平静被打破了,水底沉积多年、早已被遗忘的泥沙被剧烈地搅动起来,浑浊了清水,也让一些沉睡的、或许本不该被惊扰的东西,开始浮出水面。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心里有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一些他一直模糊寻求的、关于自身、关于那个空白的过去的答案,或许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搅动,而被迫显现出来。这让他感到一丝恐惧,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弱的希望。
天色渐渐暗透,打谷场上亮起的强光灯与周围沉入宁静夜色的村庄形成了奇异而刺眼的对比。
拍摄暂时中止,节目组忙着和村干部、孩子家人进一步沟通。小北和南南被工作人员带到一边休息,给他们拿了瓶装矿泉水和松软的面包。他们并排坐在一个散发着干草香气的麦秸垛旁,看着不远处大人们交谈比划的身影,听着随风飘来的零星话语——
“……天赋异禀……”
“……重点培养……”
“……难得的机会……”
“……孩子母亲……”
“……可惜了……”
这些词语碎片般飘进他们的耳朵。
南南小口地咬着面包,小声问小北,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小北哥,你怕吗?”
小北握着矿泉水瓶,看着里面清澈的水,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诚实地说:“不知道。”他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有点怕,”南南老实说,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脚丫,“但又有点……高兴。”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以前……只有你说我跳得好。现在,好像很多人都说好。”那是一种被认可、被看见的喜悦,单纯而脆弱。
小北沉默了一下,说:“你跳的是很好。比……比电视里那个还好。”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高赞誉。
“真的?”南南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充满了惊喜。
“嗯。”小北郑重地点头,“我记得住。”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面包。巨大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金色的麦秸上,仿佛两个突然被世界意外关注的、孤独而懵懂的灵魂,被推到了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舞台中央,不知所措,却又无法逃离。
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陈导演最终说服了奶奶和南南爹,同意明天再进行一个简单的家访和补充采访,并且保证播出时会充分尊重他们的意愿,展现孩子积极阳光的一面。
节目组终于收工,黑色的SUV亮起尾灯,消失在村路尽头,引擎声渐行渐远。
打谷场上的人群却久久没有散去,依旧热烈地议论着,目光复杂地追随着小北和南南的身影。这一夜,村庄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奶奶在炕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小北闭着眼,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今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每一个镜头的反光、每一句问话的语调、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尤其是陈导演听到村里人低声议论他们“都没娘”、“来历不明”时,那骤然亮起又迅速掩饰起来的、锐利而探究的眼神。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地触动了。一场寻找,或许并非源于他们的愿望,却已经以一种无法抗拒的方式,真正地开始了。而那被掀开的,将会是荣耀,还是更深重的创伤?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