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麦田里的守望
南南一下子成了村里的。
电视台的节目虽然还没播出,但那天的情景经过在场村民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传播,早已变得神乎其神。人们看南南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没娘疼的、野丫头片子的目光,而是充满了惊奇、赞叹,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老赵家那丫头,了不得!上了电视了!跳得那叫一个好!听说电视台的人夸得不行哩!
南南自己倒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每天跑跑跳跳。但细心的小北发现,她一个人去河滩的次数更多了,而且每次都会偷偷把那台她爹宝贝似的收着、偶尔才拿出来听听新闻和戏曲的旧收音机抱出去,调到有音乐的频道,然后跟着节奏,更加投入地练习那些舞蹈动作。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一种更加明确的热望和专注。
几天后的黄昏,小北照例去河堤柳树下看书,又遇到了刚跳完舞、满头大汗坐在河边石头上休息的南南。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避开。
沉默了一会儿,是南南先开的口,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不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天……谢谢你了。
小北摇摇头,表示不用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最后那个连续旋转,转了七圈半,比跟着迪斯科音乐跳时多转了两圈,但重心更稳了。
南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连这都数了?
小北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看一遍就记住了。
南南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但眼神里却没有恐惧,只有浓浓的好奇和一种找到般的奇妙感觉。她忽然从石头上跳下来,赤着脚踩在沙地上,说:那我再跳一段新的,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好?
说完,她也不等小北回答,就跟着河水哗哗的节奏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即兴地跳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完全是野性的奔放,似乎加入了一些思考,尝试着将不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
小北放下书,认真地看了起来。他的目光专注,大脑飞速运转,像最精密的仪器一样记录、分析、比对。
等她跳完,气喘吁吁地停下,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小北时,小北沉吟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甚至有些刻板地开口说道:从左往右第三个摆动动作,手臂抬起的角度比上一次低了大概十度,看起来力道不够。还有,中间那个跳跃接蹲下的动作,落地时右脚尖比左脚尖靠前半掌,所以身子晃了一下,不太稳。
南南听得目瞪口呆。她自己跳的时候完全凭感觉,根本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她尝试着按照小北说的,把那个手臂动作重新做了一遍,刻意抬高了十度左右,果然感觉更加舒展有力。她又回想了一下那个跳跃落地的动作,似乎落地时确实有点别扭。
你……你怎么做到的?南南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不知道,小北老实地回答,就是看到了,就记住了。
从那天起,河滩的柳树下,成了两个孩子的秘密基地。一个不知疲倦地跳,尝试各种动作,挖掘身体里沉睡的舞蹈本能;一个安静地看,像一面无比精确、毫厘不差的镜子,冷静地、客观地反馈着每一个细节的得失。他们很少闲聊,交流的核心永远是舞蹈动作本身。一个用身体提问,一个用记忆和观察回答。这种奇特的与,这种沉默而高效的配合,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进行着。
小北甚至开始利用自己惊人的记忆力,给南南舞。他跑去李老师家,借口好奇,看了几分钟李老师那台小黑白电视里播放的文艺演出。他记住里面舞蹈演员的几个典型动作和连接方式,然后回来告诉南南:开头是右脚尖点地,画一个圈,然后左脚跟上,交叉步,同时手臂从下往上,像撩开水波一样……第三个八拍的时候,有一个快速的原地旋转,大概四圈……
南南就根据他的描述,结合自己的理解,努力地把那些动作复现出来,再加入自己从自然中感悟到的韵味。小北再帮她调整细节。他们一个敢说,一个敢跳,竟然真的摸索出一些像模像样的、融合了专业舞蹈元素和自然灵感的片段。
在这个过程中,小北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过目不忘的能力,第一次不再是孤立地存在于书本和记忆里,而是变成了可以帮助别人、可以创造出生动变化的东西。他看着南南在他的下,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有表现力,心里有一种默默的、难以言喻的喜悦,比背出一篇长长的课文、算对一道复杂的算术题更加充实和温暖。
然而,变化像夏日的天气一样,突如其来。
半个月后,那辆曾经来过的、印着电视台标志的面包车再次卷着尘土,开进了村子。这次下来的不只是工作人员和燕子姐姐,还有两个穿着打扮明显与村里人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身上飘着好闻香味的中年女人。他们是省城少年宫的艺术老师,看了节目组带回去的素材(虽然节目还没播,但内部素材已经流传),对南南这个有灵性的苗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特意跟着节目组下来。
南南的家几乎被热情的村民和好奇的孩子围满了。小北挤在人群里,看着那两位城里来的老师,脸上带着和蔼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对南南那沉默寡言、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爹,侃侃而谈。
他们夸南南天赋罕见,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们说省城少年宫有最好的舞蹈老师,有明亮的练功房,有大镜子,有专业的把杆和地板;他们说待在这个小村子里只会埋没了孩子,应该去接受正规系统的训练,将来才有机会考上专业的舞蹈院校,前途无量;他们甚至暗示,可以帮忙争取减免部分学费,或者寻找资助。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糖果,包裹着诱人的、闪闪发光的未来。村民们听得啧啧称奇,羡慕不已,纷纷说南南爹真是好福气,丫头要出息了,要飞出这穷窝窝变成金凤凰了!
南南站在她爹身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看不清表情。但小北能看到她的耳朵尖红红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个广阔而精彩的、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世界,那个充满音乐和舞蹈的世界,此刻正透过这两位光鲜的城里人,向她发出无比清晰而诱人的召唤。
小北的心,却慢慢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一声不响地退出人群,独自走到村后的麦田边上。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田野显得空旷而寂寥,只剩下整齐的麦茬在夕阳下泛着暗淡的金光,像一片收割后的战场,残留着丰收的余烬和荒凉。风毫无阻挡地吹过旷野,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
他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他知道那两位老师说的是对的。南南的天赋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她应该去更大的地方。他只是……只是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茫然。如果南南走了,河滩柳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谁还会需要他那种刻板而精确的呢?谁还会在他指出手臂角度低了十度时,露出那种惊讶又佩服的表情,然后立刻去尝试改正呢?
他那被视为的记忆力,对于这片沉默的土地、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对于只知道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安稳工作的奶奶来说,究竟有什么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意义呢?它更像是一个精致却无用的摆设。
远方,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渲染得一片凄艳的橘红。小北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离开这片土地,再也没有回来的女人。她是否也曾感受到某种召唤,于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想象中的、更好的世界?她是否……也曾偶尔想起这片麦田,想起留下的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慢慢地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望着眼前无垠的、收割后显得格外空旷和沉默的土地。风更凉了,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株长在田埂上的沉默的麦茬,守望着这片承载了他所有记忆、却也禁锢着他所有想象的土地,守望着一个即将离开的同伴,守望着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
天地辽阔,夕阳盛大,却愈发衬得他身影渺小。
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迷茫,如同暮色一样,缓缓地将他包围。
他知道南南可能很快就要走了,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他呢?他的路,又在哪里?他那过目不忘的脑子,能帮他记住整个世界,却似乎无法帮他找到一条离开这片麦田的路。
他只是坐着,久久地坐着,直到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绒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