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廊下多了个奇怪的物件。那是个半人高的木匣子,紫檀木做的,上面雕着缠枝莲纹,正面开了道三寸宽的细缝,旁边挂着块小木牌,写着“份例申诉箱”五个字。
“主子,这匣子真能管用?”小李子蹲在旁边,用手指戳了戳木缝,“底下人要是敢告御状,就不怕被各宫主子报复?”
苏清颜正用一块细布擦拭案上的和田玉料,闻言抬头笑了笑:“怕,自然是怕的。但若是连申诉的门路都没有,他们才真的要绝望了。”她放下玉料,走到廊下,轻轻抚摸着木匣子的纹路,“这匣子,就是给他们留的一点念想。”
自打上次康熙点醒她“刚柔并济”,苏清颜就一直在琢磨,如何在铁规之外,给底层宫人留条活路。份例改革虽遏制了贪墨,却总有阴私角落藏着不公——小厨房的管事克扣了新米,掌事嬷嬷私吞了冬衣,这些小事够不上重罚,却能磋磨得人日子难捱。
“申诉制的规矩都讲清楚了?”苏清颜问容嬷嬷。
“都讲了。”容嬷嬷递过一本小册子,“宫人可匿名投信,写明被克扣的物事、时间和经手人,由主子您亲自拆阅。查实后轻罚的,只处置当事人;若是涉及各宫主位,再禀明皇上定夺。”她顿了顿,“只是……匿名投信,会不会有人借机诬告?”
“诬告也要有凭据。”苏清颜翻开册子,上面记着各宫份例的明细,“我会派人核对账册,查访人证,不会单凭一封信就定罪。”她将册子合上,“去把这规矩贴在各宫门口,尤其是那些偏僻的杂役房,让所有人都知道。”
头三天,申诉箱里空空如也。小李子每天早晚去看,回来都耷拉着脑袋:“主子,别说信了,连片叶子都没投进来。”
苏清颜倒不着急,只是让厨房每日多做两锅热粥,给洒扫的宫女太监送去。有次撞见御花园的小杂役蹲在墙角啃干馒头,她让小李子把自己的点心分了些过去。那小杂役吓得直哆嗦,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苏清颜却只是笑了笑:“慢慢吃,不够再去拿。”
第四日清晨,小李子掀开申诉箱的盖子,突然惊叫一声:“主子!有信!”
那是张皱巴巴的草纸,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储秀宫洗衣房,每月领的皂角都被刘嬷嬷扣下一半,说是‘孝敬’,实则拿出去换了银钗。”末尾没写名字,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苏清颜捏着那张纸,指尖能感觉到草纸的粗糙。她让容嬷嬷去储秀宫查,果然在刘嬷嬷的箱子里搜出了三副银钗,还有个小账本,记着每月扣下的皂角数量。
“按规矩,该如何处置?”苏清颜问。
“刘嬷嬷是陈贵人宫里的人,克扣公物换私财,按律该杖责二十,发去浣衣局。”容嬷嬷答道。
苏清颜却摇了摇头:“杖责太重,发去浣衣局也等于断了活路。”她想了想,“罚她半年月钱,杖责改为掌嘴十下,让她在洗衣房当着众人的面认个错。”
处置结果传出去,后宫里悄无声息。第五日,申诉箱里多了三封信;第六日,又多了五封。有告小太监多领了炭火的,有说管事嬷嬷私藏了布料的,大多是些细碎事,却桩桩件件透着委屈。
苏清颜每日清晨拆信,午后查证,傍晚处置,从不让案子过夜。她罚得都不重,大多是罚月钱、掌嘴或是当众认错,但每桩处置都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看到——申诉箱不是摆设。
这天,小李子又拿回来一封信,这次是用宣纸写的,字迹娟秀:“翊坤宫的小厨房,每月给份例时,都会从各宫嫔妃的份例里扣下一小撮燕窝,说是‘内务府的损耗’,实则都送到了李答应房里。”
容嬷嬷一看就皱起了眉:“李答应?她前阵子刚受过主子的恩惠,怎么还敢做这种事?”
苏清颜却看着那信纸,若有所思:“这字迹不像宫人的手笔,倒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她让容嬷嬷去查,果然,翊坤宫的小厨房管事是李答应的远房表哥,每月扣下的燕窝都攒着,等李答应的家人进宫时带出宫去。
“这次要严惩了吧?”小李子气鼓鼓地说,“这可是欺瞒主子!”
苏清颜却让人把李答应请来。李答应一进门就跪了下来,脸色惨白:“苏主子,臣妾知错了!那些燕窝是给臣妾母亲补身子的,她咳疾犯了……”
“你的孝心我懂。”苏清颜扶起她,“但宫规就是宫规,不能破例。”她想了想,“罚你一个月月钱,再把扣下的燕窝折算成银子,从你月钱里扣了还回去。至于你母亲的病,我让人从太医院请个太医,给她开个方子,比燕窝管用。”
李答应愣住了,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苏主子……您不罚臣妾去浣衣局?”
“罚不是目的。”苏清颜递给她一方帕子,“以后有难处,可以来跟我说,只要合情合理,我会帮你。但用这种法子,只会害了你自己。”
李答应重重磕了个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消息传到永和宫,画春撇着嘴道:“娘娘,苏嫔这是在收买人心呢!又是给粥又是请太医,底下人现在都把她捧上天了。”
德妃正用银簪子挑着灯花,闻言只是淡淡道:“她这手比硬罚聪明多了。”硬罚只能让人怕,可给人留条活路,却能让人记着好。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后宫的风,好像越来越难捉摸了。
景阳宫的申诉箱前,渐渐有宫人驻足。有人犹豫着不敢投信,就蹲在旁边看,看着那些投了信的人没被报复,看着克扣的物事被还回来,终于也鼓起勇气,将写满委屈的纸投了进去。
苏清颜坐在灯下,一封封拆着信。每封信都带着不同的字迹,不同的墨迹,却都藏着同一种东西——对公道的期盼。她忽然明白,皇上说的“温度”,或许就是让这些身处底层的人,也能看到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