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空气与巴黎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历史的醇厚与慵懒,多了金属、燃油和无数梦想蒸腾出的、急迫而尖锐的气息。苏晚租住的公寓位于曼哈顿下城, loft 格局,高大的窗户正对着哈德逊河和对岸新泽西的灯火。这里足够宽敞,可以兼作临时工作室,也足够陌生,可以让她暂时埋葬那些属于巴黎的、带着痛楚的记忆。
古根海姆的团队早已准备就绪,效率高得惊人。亚历克斯作为她指定的策展人,提前一周抵达,已经将前期工作梳理得井井有条。见面时,他给了苏晚一个有力的拥抱,眼神里是纯粹的工作热情和对老友的欢迎,绝口不提巴黎的种种。
“《意识边界》的概念框架古根海姆方面非常认可,他们认为这比你之前的作品更深入,直接切入当代科技伦理和神经科学的交叉地带。”亚历克斯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推到她面前,“这是目前收集到的相关领域的前沿论文、技术可行性报告,以及几位可能合作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名单。”
苏晚强迫自己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像一台重新校准过的精密仪器,高速运转起来。与团队开会,讨论方案,拜访潜在的技术合作方,参观纽约各大美术馆和科技实验室,汲取灵感。纽约的快节奏与她此刻想要逃避过去的心情不谋而合,忙碌成了最好的麻醉剂。
她与陈哲和念安每天视频。屏幕那头的念安总是很开心,举着新画的画或者新得的玩具,叽叽喳喳。陈哲在一旁,面容平静,语气温和,询问她纽约的天气、公寓是否舒适、工作是否顺利。他们像一对关系融洽、却分隔两地的普通夫妻,对话礼貌而疏远,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发波澜的话题。
挂掉视频,公寓里只剩下河流呜咽般的寂静。苏晚会站在窗前,看着对岸的灯火,感觉自己和那个远在巴黎的家,像隔着银河的星辰,彼此遥望,光年难及。
《意识边界》的构思,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她不再满足于仅仅探讨科技与外部的交互,而是想深入人类意识的最后边疆——那个关于“自我”、“记忆”、“自由意志”的混沌领域。她计划创造一个大型的、沉浸式的神经反馈装置,试图将观众潜意识层面的脑波活动,实时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与声音景观,让不可见的“意识”获得临时的、诗意的形态。
这个构想极其大胆,技术实现难度极高。团队里有人质疑,有人兴奋。苏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和专注,她力排众议,坚持这个方向。
在一次与技术团队就某个脑机接口数据转换算法的争论陷入僵局时,苏晚感到一阵熟悉的、几近崩溃的疲惫。她独自一人走到大楼的天台,纽约冬季的寒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方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如同这个城市永不停歇的欲望脉搏。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纽约适应否?」
没有署名。但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瞬间就确定了发信人是谁。这种不带任何寒暄、直指核心的询问方式,属于魏友泉。
他知道了。知道她来了纽约,知道她此刻的坐标。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苏晚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该回复吗?该说什么?抱怨工作的艰难?倾诉内心的孤独?不,那都不是她应该向他展露的。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回复了同样简短的几个字:
「尚可。工作推进中。」
发送。然后,她将那个号码保存了下来,联系人姓名处,她停顿了很久,最终,只输入了一个字母:「w」。
没有回复再发来。仿佛他仅仅只是确认她的状态,如同确认一颗棋子的位置。
然而,这简短的交汇,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那种被注视、被纳入某种庞大体系的感觉,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纽约这片全新的、看似自由的战场上,她依然未能脱离他的视野。
几天后,亚历克斯带来一个消息:“苏,有个好消息。‘元域资本’旗下的一个风险投资基金,刚刚投资了我们正在接洽的那家最顶尖的脑机接口初创公司。这意味着,我们获取最新技术和数据支持的渠道,可能会顺畅很多。”
苏晚正在调试一个初期模型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亚历克斯:“‘元域资本’?”
“是的。”亚历克斯没有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自顾自说道,“据说魏友泉本人对神经科技领域非常关注,这次投资规模很大。这对我们的项目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苏晚在心中冷笑。哪有什么天赐,不过是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精准地拨动了资源的琴弦,为她铺路,也将她更紧地与他捆绑。
她感到一种无力,也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介入她的事业,甚至她的创作?
然而,理智告诉她,拒绝这份“便利”是愚蠢的。那家初创公司的技术,确实是实现《意识边界》构想的关键。为了作品,她似乎没有选择。
“我知道了。”她最终只是平淡地回应,“你来负责对接吧,亚历克斯。技术细节你比我更懂。”
她选择将这份来自魏友泉的“馈赠”推远一步,交由亚历克斯去处理,试图在自己与那无形的影响之间,保留一层薄薄的缓冲。
项目在一种复杂而高效的气氛中持续推进。有了顶尖技术的支持,许多原本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苏晚沉浸在创作的深水区,常常在工作室待到深夜,与数据和代码搏斗,试图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意识灵光。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她会收到“w”发来的、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信息。有时是一篇刚刚发表的、与意识研究相关的顶刊论文链接;有时是某位隐居的神经科学老学者的联系方式;有时,甚至只是一张纽约中央公园在晨曦中雾气弥漫的照片。
没有问候,没有评论,只有信息的精准投递。
苏晚从不回复这些信息,但她会点开链接阅读,会记下联系方式,会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这是一种奇异的、沉默的交流。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持续地为她的创作提供“养分”,同时也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她无法否认,这些信息往往能在她思路困顿之时,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这种被深刻理解并精准支持的感觉,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
一天晚上,她终于完成了《意识边界》核心算法的一个关键模块。巨大的成就感之后,是席卷而来的空虚。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工作室里,窗外是纽约不夜的灯火。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陈哲的视频通话请求。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她看了看时间,巴黎应该是凌晨。他大概睡了。
她又点开与念安的对话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昨天他发来的语音,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想你”。
一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w”发来的信息。这次不是链接,也不是图片,只有一句话:
「临界点将至,静候佳音。」
苏晚看着这行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甚至连她此刻刚刚取得突破、正站在创作的一个“临界点”上,都能感知到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基于项目进度的推测?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城市,在这个成功与孤独并存的深夜,这条来自远方的、不带任何温度却直指核心的信息,竟然成了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一丝诡异的……共鸣。
她没有回复。
只是将脸埋进掌心,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这纽约的、带着金属和数据气息的寒夜。
她的坐标已经定位在纽约。
她的意识,却在巴黎的过往与纽约的当下,在陈哲的沉默与魏友泉的注视之间,撕裂般地徘徊着,寻找着那个模糊不清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