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根海姆的协议像一枚棱镜,将苏晚的生活折射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每一种都刺眼而真实。她将自己关在画室里整整三天,不见人,不接电话,只面对那些堆积的草图、未完成的画作,以及内心深处那片喧嚣的沉默。
陈哲没有打扰她。他依旧接送念安,准备三餐,将食物默默放在画室门口。他的体贴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压力,无声地提醒着苏晚,她必须做出决定,一个关乎所有人未来的决定。
第四天清晨,苏晚推开画室的门,脸色苍白,眼底带着血丝,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燃烧后的清明。她走到客厅,陈哲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念安在一边安静地吃着麦片。
“我签。”她将那份已经翻阅得有些卷边的古根海姆协议放在陈哲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哲放下报纸,拿起协议,目光落在末尾她刚刚签下的、略显潦草却力道十足的名字上。他看了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会撕掉它,或者说出反对的话。
但他没有。他只是缓缓将协议放回桌上,抬起头,看向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没有质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这一个“好”字,比任何激烈的反对都更让苏晚感到心碎。它意味着他接受了某种必然,意味着他放弃了挣扎,也意味着……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已经宽如鸿沟,无法跨越。
“我会尽快组建团队,先去纽约。”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她强迫自己站稳,“念安……暂时留在巴黎,麻烦你照顾。等我那边稳定一些……”
“不用担心我们。”陈哲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我会照顾好念安。你……专心做你的事。”
他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律所。走到门口,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轻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门被轻轻关上。
苏晚站在原地,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扶着餐桌,才勉强没有倒下。念安抬起头,懵懂地看着她:“妈妈,你不舒服吗?”
苏晚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柔软温暖的小身体,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贪婪地汲取着这唯一真实而确定的温暖。
“妈妈没事。”她的声音闷闷的,“妈妈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苏晚以惊人的效率处理着一切。她与格伦伯格基金会和古根海姆团队召开密集的视频会议,敲定《意识边界》的初步方案和预算;她联系之前合作过的技术人员和工作室成员,组建核心团队;她打包行李,办理签证,将巴黎公寓里属于她的画具、资料一点点清空。
陈哲配合着,帮她处理法律文件,联系纽约的租房中介,甚至细致地列出了念安在巴黎的生活作息表和注意事项。他的周到,像一场冷静而残忍的告别仪式。
他们不再争吵,不再试探,甚至很少交谈。夜晚,他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谁都没有越雷池一步。那种刻意的、维持着表面平静的疏离,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在苏晚出发去纽约的前一晚,陈哲带念安去了他父母家,说是让老人和孩子多待一会儿。苏晚知道,他是想给她一个独处的空间,或者说,避免了一场尴尬的正式告别。
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几个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她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个承载了她无数记忆的地方——她和陈哲一起挑选的沙发,念安第一次学会爬行的地毯,墙上还挂着那幅他们刚搬进来时一起买的廉价复制画……一切熟悉得令人心痛,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不再真切属于她。
手机在寂静中响起,是亚历克斯。
“苏,机票和公寓都确认好了吗?纽约这边团队已经初步组建,就等你过来主持大局了。”
“都好了,明天下午的飞机。”苏晚的声音有些疲惫。
“听起来状态不太对?”亚历克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和陈哲……?”
“没什么。”苏晚打断他,“工作上的事,等我到了再说。”
挂掉电话,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将她吞噬。她走到画室,这里已经几乎搬空,只剩下一些带不走的画架和零散杂物。墙角,还堆着那摞“人间烟火”系列的画作。她一幅幅翻看着,那些温暖的日常瞬间,此刻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拿起炭笔,在空白的墙上,用力写下两个字:
「选择」
然后,在那两个字下面,画下了一条清晰而决绝的分岔路。一条路指向窗外纽约的方向,蜿蜒向上,消失在云雾缭绕的未知高处;另一条路,指向身后公寓的客厅,平坦,温暖,却仿佛通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她知道,当她明天踏上飞往纽约的航班时,就是正式选择了那条向上的、充满挑战与未知的路。而另一条路,那条由陈哲和念安构成的、温暖踏实的路,将从此成为她生命背景里一道永恒的地平线,可以眺望,却难以再真正抵达。
她没有哭。眼泪在这种巨大的、关乎命运走向的抉择面前,显得太过轻飘。
第二天,陈哲没有来送机。他发来一条信息,说律所有个紧急会议,念安也要上学,祝她一路顺风。
苏晚看着那条信息,在机场喧闹的人潮中,独自拉着行李箱,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走向登机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
当飞机引擎轰鸣,挣脱地心引力,冲向云层之时,苏晚透过舷窗,看着脚下逐渐变小的巴黎城市轮廓,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色块。
她没有回头。
分岔路已经选定。
前方是纽约,是古根海姆,是《意识边界》,是魏友泉无形目光依旧会追随的、更广阔的舞台。
身后是巴黎,是陈哲,是念安,是她曾经视若生命的“人间烟火”。
飞机穿透云层,进入平流层,阳光刺眼而冰冷。
苏晚闭上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滑落脸颊。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另一段更加孤独、也更加残酷的征途的开始。而她,亲手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独自走下去,直到找到那个所谓的“意识边界”,或者,在那边界之外,找到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