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盯着墨鸢手中那枚破碎的蜡丸,指尖触到它湿冷黏腻的残壳,像是从尸腹中抠出的心脏。
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烛火下泛着青灰的光,将秦篆“急”字泡得肿胀模糊,仿佛正一寸寸融化在命运的浊流里。
京观,用头颅筑成的景观。
这是草原上最野蛮的炫耀,是胜利者对失败者最极致的羞辱。
现在,这柄屠刀悬在了我的巡史头上。
我的笔杆子,竟要成为边地豪酋向我示威的血祭。
“他们想做什么?”柳媖吓得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颤,袖口微微抖动,像一片被风吹乱的竹叶。
我没回答她,而是转身走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大秦舆图》。
指尖划过咸阳城池的轮廓时,传来粗麻布面的涩感;一路向西,群山如铁链绞紧陇西郡那片崎岖之地——我重重按下去,指节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压住了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
他们封锁了驿道,射杀了我的信风骑,甚至学会了用铜网对付我的飞鸢。
这不是一次冲动的暴行,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猎。
猎物,是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延伸至帝国最末梢的监督体系。
他们在演一出戏,一出“挟史逼诏”的戏。
他们要用我三名部下的性命,逼着咸阳,逼着嬴政,承认他们世代盘踞的“土皇帝”地位,承认帝国的律法在这片土地上必须拐弯。
“大人,末将请命!”轲生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一身劲装裹着杀气,靴底还沾着昨夜泥雨的气息,眼中燃着复仇的火焰,“给我五十信风骑,三日之内,我必将人带回!”
我缓缓摇头,目光依旧锁死在地图上那片绝地。
窗外雷声低滚,如同远古巨兽在云层中翻身。
“不,现在去,是送死。”
轲生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墨鸢的眼神也冷得像冰。“那我们……”
“他们既然要演戏,我们就把这场戏唱得更大。”我转过身,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话出口时,连烛焰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他们以为扣住了人质就赢了?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救兵,他们怕的是真相。他们怕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黔首,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发出声音。”
我回到案前,铺开三张崭新的竹简,墨香混杂着杀气,在烛火下升腾,鼻腔里满是松烟焦苦与铁锈般的腥意。
“柳媖,拟令!”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国史馆中回响,清晰而冷酷,撞上梁柱又反弹回来,像一道判决的余音。
“第一道《巡史通牒》,以国史馆名义,告陇西诸县百姓。就说,被困三位巡史所查‘虚籍冒粮’一案的账册底本,早已通过飞鸢传回咸阳。凡家中曾被豪强虚报户口、冒领粮饷、强占草场者,皆可到最近的亭舍,具名画押,以为铁证。国史馆将一一核录,待天子圣裁!”
柳媖的笔尖一顿,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
那一瞬间,她笔锋微顿,墨滴坠落,在竹简边缘绽开一朵乌黑的花。
这是釜底抽薪!
豪酋们能封锁山道,却封不住人心。
这道通牒等于告诉所有被压迫的羌汉牧民,你们的仇家就在眼前,而咸阳的刀已经为你们磨好。
“待此事了,当在国史馆前立一石碑,凡有冤者皆可书名其上,谓之‘草野之声’。”我低声补充,目光扫过空荡的庭院,仿佛已看见那石碑沐浴晨光的模样。
“第二道《巡史通牒》,发往与陇西接壤的凉州,指名送给当地十五家豪族。将他们历年隐匿田亩、偷逃赋税的估算数字,一并列上。告诉他们,朝廷本欲彻查,但念其过往有功,若能在十日内主动至郡守府自陈其事,补缴税款,可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陇西之事,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轲生眼中一亮,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惊雷。
这是敲山震虎,离间分化!
那些与陇西豪酋暗通款曲的邻居,看到这份“黑名单”,只会想着如何自保,而非出手相助。
一个摇摇欲坠的联盟,最怕的就是内部的猜忌。
“第三道《巡史通牒》……”我顿了顿,拿起笔,亲自在竹简上写下一行行扭曲如蚯蚓般的胡文,笔尖刮过竹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写完后,我吹去未干的墨迹,那墨痕在灯影里泛着幽蓝的光泽。
“用胡汉双语写就,派人想办法,扔到匈奴右贤王的帐前。告诉他,大秦巡史在陇西死一日,陛下的大军便会提前一日出塞北伐。让他自己掂量,是看着南边的羌人坐大,还是趁机捞些好处。”
墨鸢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异之色。
这是驱虎吞狼!
将一桩内部叛乱,变成一局多方博弈的棋。
三道通牒,如三支无形的利箭,划破雨夜,射向千里之外的西部边陲。
我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却仿佛派出了千军万马。
五日后,消息雪片般飞回。
陇西山砦之内,已有被奴役的牧民在夜里偷偷凿开石墙,试图为被困的巡史送去清水和糌粑——那水带着井底的寒气,糌粑粗糙却温热,是黑暗中最真实的触碰。
凉州那十五家豪族,有两家当夜便派心腹快马加鞭,直奔咸阳而来,美其名曰“自陈过往,以表忠心”。
最妙的是,一支匈奴的百人游骑,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群,突然出现在陇西边境,以“追猎逃奴”为名,突袭了其中一个豪酋的牧场,闪电般掠走了上百头牛羊,还留下话来:“听说你们这儿要打仗了,我们先替秦皇收点军粮!”
那几个原本铁板一块的豪酋,瞬间乱了阵脚。
我冷笑着将探报拍在桌上,纸页翻飞的声音清脆如骨裂。
“时机到了。”
我转向轲生:“点齐三十名信风骑精锐,伪装成贩盐的商队,沿渭水西进。记住,缓行,不要暴露身份。”
我又看向墨鸢:“从现在起,启用‘火漆印连缀法’。我发出的每一道军令,都用特制的火漆印,前后两道命令的印纹必须能完美咬合,缺一不可。以防有人截杀信使,伪造军令,设下埋伏。”
“此法去年平夜郎叛时曾用过一次,陛下批过‘权宜可行’四字朱批。”我补了一句,语气平静,却让墨鸢
“轲生在外,你为我目。”我对墨鸢道,“三组飞鸢哨,日夜轮替升空,用我们定下的加密音序,随时向我通报方位。”
第七日夜,咸阳的雨终于停了。
一轮残月挂在天际,清冷如霜,洒在湿漉漉的屋瓦上,泛着银鳞般的微光。
一只浑身湿透的飞鸢,力竭般撞在国史馆的窗棂上,羽毛滴着水,发出“嗒、嗒、嗒”的轻响,腿上绑着的细小竹管里,只有一片写着三个字的桑皮纸。
祭山神。
我瞳孔骤缩,指尖触到那纸片时,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那三个字本身就在渗血。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死亡的宣告。
他们要在黎明时分,用我三名巡史的血,来祭拜他们信奉的野神,彻底斩断咸阳伸向此地的手。
我没有片刻犹豫,换上朝服,执剑令直奔章台宫。
嬴政正在批阅从北地郡传来的边报,烛光映着他沉静的脸庞,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悦,却并未发作,只是沉声问:“要多少兵?”
我摇头,将一份早已拟好的羊皮卷呈上。“陛下,十骑足矣。”
他挑眉,接过羊皮卷。
“陛下可还记得三个月前,那支打着‘追奴’旗号深入陇西的匈奴游骑?”我低声道,“他们‘不慎’遗落的腰牌与这枚虎符,皆出自同一私印——臣早已命细作拓模存档。”
我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虎符,呈到嬴政面前。
青铜冰冷,纹路深刻,右贤王私帐的印信在烛火下一闪,宛如活物睁眼。
“此为三策,”我躬身道,“其一,墨鸢已测算出山砦后山的山脊方位,我在咸阳早已备下七枚‘天火雷’,以硝石、硫磺、赤磷混合而成。只需一道飞鸢指令,便可由预先埋伏的人手远程点燃。届时七火并发,红光冲天,如流星坠地,羌人愚昧,必以为是天神降罚,阵脚自乱。”
“其二,轲生所率三十骑,已在山下二十里处待命。趁敌混乱,以烟雾弹为掩护,十人突入,救出巡史,二十人接应断后。”
“其三,”我再次举起虎符,“救人之后,当众掷出。所谓私通匈奴的铁证,比千言万语更有力。”
嬴政的目光从羊皮卷移到那枚虎符上,深邃的眼眸里,有欣赏,有惊奇,更有一丝被点燃的炽热。
他凝视了许久,忽然一掌拍在案上,大笑道:“好一个‘天火降罚’!好一个借刀杀人!姜月见,你就用你的这些妖法,去告诉陇西那帮蠢货,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神!”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陇西祭坛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就在豪酋首领高举牛角杯,准备将祭酒洒在三名被捆绑的巡史身上时,异变陡生!
只听一连串沉闷的爆响,山砦后方的山脊之上,七团巨大的红色火球接连炸开,拖着长长的尾焰,如愤怒的龙目,从天而降!
整座山谷被映得一片血红,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肉的气味,大地颤抖,连岩石都在呻吟。
“天……天神发怒了!”
羌人惊恐地跪倒一片,连那些手持刀兵的私兵也吓得魂飞魄散,兵器落地之声叮当作响。
混乱中,数道黑影如鬼魅般突入祭坛,浓烈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发痒,仿佛吸入了地狱的灰烬。
不过十数息的工夫,烟雾散去,三名巡史已然无踪。
为首的豪酋又惊又怒,刚要下令追击,一枚带着风声的虎符便旋转着飞来,“当”的一声砸在他面前的石阶上,火星四溅。
当他看清虎符上那熟悉的匈奴印信时,他身旁的一名同伙,当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背叛与猜疑的毒液,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三日后,嬴政的诏令传遍帝国西部。
凡曾参与围困巡史的豪酋,一律削爵夺地,家人贬为官奴;凡在此次事件中曾为巡史提供帮助的羌汉牧民,皆授田百亩,赐铁制农具。
我将所有卷宗归档,在最外面那卷《陇西平乱纪要》的首页,我提笔写下:笔尖上的血,比刀刃更锋利。
因为它写下的,是再也抹不去的名字。
窗外,第一缕晨曦越过终南山,照亮了咸阳城,也照亮了国史馆门前那块新立的“草野议事碑”。
我看着碑上那“与朝堂同光”的字迹,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以为,用一场天火震慑了边地的狼,却惊醒了咸阳宫里一条沉睡更久的龙。
那枚虎符……终究是我亲手放出去的棋。
如今它回来了,带着血,也带着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