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如千万根冰冷的针,细密地扎进渭水,扎进咸阳城每一个角落。
我能想象,渭水的水位正在一寸寸上涨,就像那名被罢免的县尉集结起的亡命徒,正隔着一条暴涨的河,对我所在的国史馆虎视眈眈。
这场雨,仿佛是为清洗我燃起的那场大火而来。
可它洗不掉血,只会让血流得更远。
“大人。”柳媖的声音带着雨夜的潮气,在我身后响起。
她是我从楚宫带出的侍女,如今是国史馆里最细致的誊录吏。
此刻,她捧着一卷用油布小心包裹的文书,神情古怪,像是见了鬼魅。
“这是南郡巡行院刚刚快马送来的急件,标注‘赤壤亲启’。”她递给我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可是……大人,这文书不像巡史写的。”
我接过文书,入手便觉不对。
油布之下,不是平整光滑的竹简,而是粗糙、带着草屑的麻纸,质地硬得像老农的手掌。
展开时,一股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国史馆中清雅的墨香格格不入——那纸上还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渍,仿佛刚从田埂上拾起;耳畔似有孩童齐声诵算的回音,夹杂着村口榕树下粗粝的争辩声;指尖划过殷红指印,竟触到一丝温热,如同尚在跳动的心脏。
标题更是闻所未闻:《巡检密档·南郡竟陵乡白鹭村百姓公议判书》。
判书?百姓写的判书?
我的目光被纸上那一个个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牢牢吸住。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陈述。
三十七户村民,以血按押,联名控诉里正张麻子,强征每户三百钱“修桥费”,共计一万一千一百钱。
然而渭河上的木桥朽烂依旧,张麻子的田产却在三个月内多了三十亩。
这本是一桩寻常的乡里贪腐案,任何一个巡史都能轻易查明。
可奇就奇在,密档的后半部分,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村审判”的完整记录。
地点:村口大榕树下。
阳光斜照,树叶沙沙作响,树影斑驳落在众人脸上。
主审:村塾的陈先生。
他说话慢而稳,袖口磨破了一角,却一字一句引述着律条。
人证:看着张麻子去县城置地的老农李大。
他嗓门嘶哑,手拄拐杖,讲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飞溅,引来围观妇人的低语。
物证:张麻子新添的地契(由其儿媳不忿偷出)。
纸页泛黄,墨迹清晰,被几个孩子轮流传看,指尖留下黑痕。
记账:村里十几个学过算术的孩童,当众清点张麻子一年来的收支,算盘珠噼啪作响,声音稚嫩却坚定。
流程严谨得令人心惊。
先由原告(三十七户村民代表)陈述,再由被告(张麻子)自辩,随后人证物证一一呈上,最后由陈先生引述我曾在巡行院公开课上讲过的“公理”——“凡取于众者,必用于众;凡有疑者,当以证为凭。”
最终,判决下来,并非诉诸官府,而是“公议”的结果:张麻子退还全部“修桥费”,并于次日清晨,在朽桥前向全村叩首谢罪。
落款更是让我心头一震:“百姓公议,依赤壤君所讲‘公理法’行事。”
“大人……”柳媖的声音颤抖着,她凑近了些,指着“竟陵乡白鹭村”几个字,“我……我认得这里。我幼时随家人逃荒,曾路过此地,那里的里正就是个活阎王……他们,他们真的照着您讲的‘程序正义’去做了,每一步都做了。”她的眼圈红了,“连举证要‘物凭人证’、裁断要‘众人合议’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摩挲着那份粗陋的“判决书”,指尖划过那些殷红的指印,竟感到一阵灼热。
这不是我在教他们,是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些冰冷的制度条文,种进了生养他们的泥土里,让它发了芽。
我当即下令:“将此卷备份,原卷随我入宫!”
顾不得夜深雨骤,我换上朝服,命人备车。
这份“泥腿子写的判决书”,比一万句辩解,比十座金山银山,都更有力量。
嬴政是在他的寝殿见我的,他显然刚被我从睡梦中惊醒,只披着一件玄色深衣,墨发未束,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冷冽。
“又是谁要谋反了,让你连夜闯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带着泥土气息的麻纸文书,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嬴政接过,起初是不耐烦地扫了一眼,但很快,他便坐直了身体。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深邃的眼眸映得忽明忽暗。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在读的不是一份乡野村夫的状纸,而是一篇遗落的治国策论。
许久,他才放下文书,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我躬身奏道:“陛下,南郡乡民此举,官吏不仁,他们不等不靠,自执公理,其行虽野,其心却明。一份乡野公议,胜过我大秦增设千名酷吏。臣恳请陛下明诏天下:凡民有冤,可聚众三五,具状成文,呈于巡史或亭长,立案必查;若有官吏阻拦百姓具状者,以欺天之罪论处!”
嬴政久久不语,目光落在那份判书的落款上,似乎在品味“百姓公议”这四个字。
终于,他提起朱笔,没有在我的奏疏上批复,而是在那份麻纸判书的末尾,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民亦有道,何须尽假官手?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添上一句注解:“此谓‘草野公议’,与朝堂同光。”
与朝堂同光!
这七个字,不亚于一场政治地震。
它意味着,嬴政承认了这种来自民间的、自下而上的监督与裁决,拥有了与国家法度并行的正当性。
诏令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帝国。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开,各地竟真的有百姓自发在村口、田垄间设立“议事坛”,邀巡史为见证,裁断邻里纠纷、检举不法小吏。
当然,也有猾吏试图浑水摸鱼,煽动村民械斗,再污蔑为“聚众谋逆”,欲借此打击报复。
然而他们低估了我的巡行院。
轲生亲自带队,如神兵天降,一夜之间调取十余户口供,以我教他的现代刑侦逻辑,迅速还原真相,反将那诬告的县丞当场锁拿,直接押解回咸阳。
最震动朝野的,是一桩发生在会稽郡的“竹筐告状案”。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农,竟真的抱着一个竹筐走进了县衙。
他将竹筐重重顿在地上,里面滚出的不是瓜果,而是一堆早已腐烂发霉、糊成一团的赋税单据,和一根被打断的、沾着血迹的刑杖。
老农面对面如土色的县令,声音洪亮如钟:“俺们村三十户,按赤壤君传下的‘公理法’,告你!告你私设名目,赋税是国法的两倍!告你刑讯逼供,打死俺们村的后生!”
那县令当场瘫软在地。
当夜,国史馆的灯火彻夜通明。
我召来柳媖,让她将所有“草野公议”的案例分门别类,誊录成册,我准备亲自编纂,将其纳入《新律·民讼篇》。
烛火下,柳媖年轻的脸庞泛着光,她一边抄录,一边轻声问道:“大人……我有时会想,您教了他们这些,让他们自己就能明辨是非,主持公道。若真有那么一天,百姓不再需要您,也不再需要国史馆了呢?”
我停下笔,望向窗外。
雨丝在灯火中飘摇,汇入黑暗,可远处咸阳城的万家灯火,却因此显得愈发温暖而清晰。
窗外雨声渐稀,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我轻声回答:“那才是真正的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话音未落,门被猛地推开。
墨鸢疾步而入,湿透的蓑衣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圈深痕。
她手中紧攥着一封蜡丸,指节发白——那是第七号飞鸢从陇西哨站接力传回的情报,途中折损两羽,信使冒雨换马三程。
她是我在边地布下的眼,也是唯一能听懂“风语密码”的人。
“大人!陇西急报!”她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三名巡史在羌地被当地豪酋的私兵围困了!他们……他们宣读‘百姓可诉官’的诏令,被那些羌人豪酋视为‘乱其根基’的妖言,对方扬言要效仿匈奴,将这三支‘南来妖笔’的头颅,筑成京观!”
烛火猛地一跳,在我眼中拉出一道刺目的残影。
我心头一震——终究还是烧到了边关。
而那些习惯了在阴影里称王称霸的人,也终于亮出了他们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