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已经站在了稷下学宫那个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讲台上。
手里攥着的是昨夜熬到三更天,才终于清点完的名录竹简。好家伙,这竹简冰得跟从冰箱里刚拿出来似的,冻得我指尖发麻。
可那上面一个个被朱笔圈出来的县名,却像烧红的炭火,烫得我心口发慌。
三百七十二个县啊!这才几天功夫,竟然已经有二百一十九个地方上报,求着朝廷允许他们设立“实学分塾”!
这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突然开窍了?这分明是千千万万在泥土里挣扎求生的老百姓,自己从绝望中伸出手,想要抓住一根能活命的稻草!
“山长……”苏禾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压得低低的,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咸阳市集昨晚开始,有人在偷偷抄卖《测田术》的残页,就那么一小卷竹简,居然要价十钱!买的人都快把摊子挤塌了!”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却忍不住浮起一丝冷笑。
呵,恐惧只会让人传播空洞的谣言,但生存的需求,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渴望,才会催生出最真实的交易。
十钱一卷?他们买的哪里是几句口诀,分明是下一季的收成,是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很好。”我轻轻吐出两个字,心里却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当天晚上,我就把算学、工学、农学、医学、防疫五科的所有教习,全都召集到了学宫最深处的密室里议事。
烛火噼啪作响,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老长,扭曲变形,看得我心里发毛。这气氛,跟大秦眼下这诡谲的局势倒是挺配。
“我们不能干等着他们在黑暗里你争我夺那些零碎的知识,”我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要把成体系的、真正有用的知识,打包好,送到每一个人的家门口!”
我没给他们太多讨论的时间,直接提笔在一方素帛上唰唰写下了三条对策。
第一,立刻刊行《实学日用》小册子!
就要巴掌那么大,用最便宜的竹简穿起来,专门讲耕种、治病、测量、修理、防疫这五件最贴近生活的事。
所有深奥难懂的术语统统扔掉,只留下老百姓一听就懂、一看就会的口诀和图示!
第二,从学宫里选拔一百名最优秀的弟子,组成“巡讲团”,分头奔赴各个郡县,手把手教大家关键技术。
他们背着的不是沉重的书卷,而是各种实用的工具、模型和标本!
第三,在每座愿意响应我们的城池,建立“答疑灯楼”!
等到天黑,就在楼顶挂起一盏铜尺形状的灯笼作为信号。凡是遇到耕种、盖房、防疫这些实际问题搞不明白的,都可以登上灯楼求助!
五月十八,仅仅过了两天!在工科弟子们不眠不休、拼命赶工下,第一册《实学日用·农篇》终于印成了!
我摸着那还带着墨香和木头味的粗糙竹简,心里莫名有点小激动。
封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只用烧红的烙铁,烫上了一个代表我们实学的铜圭尺印记,简单又醒目。
里面的内容更是被我删改到了极致,保证大白话,接地气:“粪要沤足二十天,草灰拌土最养红薯苗;南边的山坡搭棚子角落要斜三寸,北边土地要挖火道深半尺。”每一句口诀旁边,都配上了最朴实无华的线条图,生怕大家看不懂。
书册的最后,我还特意加了一张可以撕下来的“节气对照表”,用不同颜色的色块代表不同时令。这样就算是不识字的老农,也能对着图找到该干什么农活。
我没惊动任何官府衙门,悄悄让人把第一批五百册小册子,混进了帝国最快的驿站系统里,跟着发往边郡的军粮文书一起送走。
不署名,不宣传,只在竹简的最后一页,用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压了一行:“这法子能在九原那边的风雪里救活庄稼,你们也可以试试。”
有时候啊,风暴的中心,反而最是平静。
咸阳城里依旧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我们。但真正的变革,其实已经在千里之外,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三天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竟然直接送到了我的案头!
是陇西郡守写来的奏报,字迹潦草得都快飞起来了,可见他写的时候有多激动。
信里说,有两名戍边的士兵无意中得到了一卷没有名字的书册,居然照着上面的图示,在已经上冻的硬邦邦的土地上,用几根木头和一块破旧的油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暖棚!
才过了十天,棚子里竟然真的长出了绿油油的菜苗!
这件事把整个军营都惊动了,当地的县令亲自跑去看,当场就震惊地问:“这……这难道是天降的神谕吗?”
我把那份军报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苗一点点把它吞没,化成灰烬。
神谕?
不,这只是知识最朴素、最原本的力量罢了。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以前被埋没了。
五月二十一,是巡讲团出发的日子。
我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咸阳城外十里处的长亭。
一百名年轻的面孔,穿着利落的劲装,背上背着沉甸甸的木箱。那箱子里装着的,就是他们未来要去改变一方水土的“武器”——精巧的榫卯模型、封装好的病虫害标本、刻度清晰分明的测量尺……
轲生,那个曾经只知道埋头种地的农家少年,如今眼神里充满了坚毅。他担任关中线的领队,要把新的耕作法传遍八百里秦川。
墨鸢,墨家最后的传人,目光沉静得像深潭的湖水。她将带队前往河东,要用新的水力器械和堤坝修筑方法,去驯服那条脾气暴躁、经常泛滥成灾的黄河。
乐正音,出身医家的小姑娘,则带着满满一箱的药材和处理外伤的工具,北上雁门关,为那些常年被冻疮和风寒折磨的边防将士带去希望。
临别前,我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是看着他们一张张年轻又充满决心的脸,一字一句地叮嘱:“记住,你们不是去传什么虚无缥缈的道,是去播种火种。如果遇到有人阻拦,不用浪费口水跟他们争辩——直接做给他们看!”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得像是催命符一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
一匹快马疯了一样冲过来,在众人面前猛地勒住,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嘶鸣。
马上的人几乎是滚下来的,竟然是淳于明!
他那一身儒衫沾满了尘土,发冠歪歪斜斜,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没有半点血色。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我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个黑漆木盒。
“山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甚至带着一丝血腥气,“我父亲……他藏书阁里,有一卷《周髀算经》的孤本残卷,上面记载了早就失传的‘勾股环矩’算法……我……我连夜把它抄录了下来,今天,献给学宫!”
我没有立刻去接那个盒子,目光像刀子一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这么做,就不怕被你父亲,被整个淳于家族,当成叛徒,逐出家门吗?”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又像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他毫不避讳地迎上我的目光,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接近真理的道路,必须要经历背叛,那我宁愿……做一个不孝之人!”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终于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木盒。这盒子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
六月初一,大雨滂沱。
第一座“答疑灯楼”在陈郡正式落成了。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就建在城中最热闹的十字路口。
入夜后,暴雨一点停歇的意思都没有,但灯楼顶层那盏巨大的、铜尺形状的灯笼,却顽强地被点亮了。温暖而坚定的光芒,硬是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给寒夜带来了一丝希望。
灯楼的两侧,挂着巨大的木板,上面用清晰工整的隶书写着当天收集到的问题和连夜赶出来的解答:
“问:麦苗无缘无故发黄,该怎么办?
答:挖开土三寸检查麦根。如果根须是白嫩的颜色,就是缺肥料了,可以浇三遍豆渣水;如果根须已经发黑,就是浇水太多烂根了,需要立刻开挖排水沟。”
苏禾还想了个好主意,设计了“问答简匣”。老百姓可以把写着自己问题的竹简投进东边的窗口,第二天就能在西边的格子里,找到写有答案的回简。
这个法子才实行了五天,就有一位老农,严格按照灯楼给出的指引,用豆渣水成功救活了他家那一大片眼看就要枯死的稻田!
老人家感激得不得了,竟然自发组织了村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组成了一支“护楼队”,每天晚上拿着锄头守在灯楼下面,防止有人来搞破坏。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开了。半个月之内,竟然有三十七座城池相继上书,请求朝廷拨款,支援他们也建起这样的灯楼。
李斯进宫向嬴政报告这个好消息,话说得特别诚恳:“以前孔夫子提倡有教无类,一辈子教出来的弟子也不过三千人。如今陛下您用实学作为工具,让知识在夜晚也能传播到民间,照亮千家万户,这真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啊!”
御座之上,嬴政沉默了好一会儿,却转头问身边的侍从:“她……姜见月,最近可曾休息过一天?”
侍从恭敬地弯腰回答:“回陛下,未曾。”
嬴政发出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这个女人……她是想把朕的整个天下,从头到尾,重新教导一遍啊。”
六月初三,夜晚。
咸阳的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
我正坐在灯下,仔细翻阅从各地灯楼送回来的问题反馈,想找出大家普遍遇到的难题,好编进下一册《实学日用》里。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哗声,夹杂着风雨声,显得特别刺耳。
我皱着眉站起身,推开房门。
院子里灯火晃动,冰冷的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我脸上。
只见几十个乡下百姓,披着湿透的蓑衣,戴着滴水的斗笠,浑身上下都是泥浆,正被学宫的护卫们拦在门外。
他们抬着一口在雨水中锈迹斑斑的破锅,还有几根已经断裂、被雨水泡得发烂的木头,不顾倾盆大雨,执拗地想要闯进来。
领头的一位老农,嘴唇冻得发紫,不停地哆嗦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带着哭腔喊道:“山长!我们村……我们村照着您发的那本小册子,搭了育苗的棚子……可是……可是大风一吹,它就塌了!我们知道我们蠢,我们笨,可我们……我们是真的想活下去啊!”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那闪电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了皱纹、写满了绝望的脸。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砸中,又闷又痛。
我快步冲下台阶,直接跑进雨里,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伸手,用力把那位老农从泥水里扶起来。
“快!立刻把学宫里所有留守的工科弟子都叫来!”我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和隆隆雷声中,嘶哑却异常坚定,“把这些塌了的棚子残骸,全部抬进工坊!我们今晚不睡了,必须把原因找出来!”
那一夜,工坊里的灯火亮了一宿。
当清晨微弱的曙光终于勉强穿透厚厚的乌云时,我们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那本小册子上,明明清清楚楚地用图示标明,暖棚的支撑木棍之间的间距是“八寸”。
可是,负责向下传达和指导的地方工匠,在口耳相传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把“八寸”听成了“八尺”!
就这一个字的误会,结果却是天差地别,害得人家辛辛苦苦搭的棚子全塌了。
天亮了,雨也稍微小了一点。
我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亲自登上了学宫门口那座刚刚建好的灯楼,面对着闻讯赶来的几百名学宫弟子和老百姓,发布了我的第一条“全国纠错令”:
第一,从今往后,所有实学教材,除了图示和口诀,必须加刻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校验码”,确保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不会出错!
第二,每个县必须配备至少一名通过学宫严格考核的“实学察员”,专门负责监督和纠正技术传授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绝不能再出现这种离谱的错误!
第三,稷下学宫从今天开始,增设一个“失败案例馆”!把这次塌棚事件的所有损毁模型,还有以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失败例子,全都收集起来,陈列展示,让后来的人能吸取教训,避开前人踩过的坑!
当我再次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扶起那位前来报信的老农时,我心里忽然特别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知识普及,不是让每个人都能听懂高深的理论,而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敢挽起袖子去动手尝试!并且在尝试失败之后,不会受到指责和惩罚,而是能得到及时的纠正,并且拥有再次尝试的机会和勇气!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灯楼的屋檐。
但灯火通明的楼内,已经响起了第一个带着稚气的提问声。
那是一个跟着父亲一起来的小男孩,他仰着圆圆的小脸,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姑姑,”他奶声奶气地问,“我长大了,也能学会算出什么时候下雨吗?”
听着那稚嫩的声音,看着孩子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再想起门外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满脸绝望的百姓……
我知道,纠错令虽然发出去了,但真正的纠错之路,绝不是靠一张冰冷的告示就能完成的。
有些路,必须亲自用脚去丈量。
有些错误造成的伤害,必须亲手、用心去弥补。
任重而道远啊,姜见月。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