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黑暗,是一种被精密计算过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没有窗户,只有头顶通风孔筛下的、随着车辆移动而不断变幻的、城市路灯扭曲的光斑,像垂死者的心电图,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短暂跳跃,旋即熄灭。发动机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恒定声响,但这声响被厚重的隔音层过滤后,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李凡维持着被束缚的姿势,身体随着车辆的转向和颠簸微微晃动,像一具被钉在移动棺材里的木偶。但他的大脑,却在绝对的静止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着。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极致,像雷达般扫描、分析、记录着外界每一丝微弱的信息流。
时长:自离开清华园,约一小时四十七分钟。远超前往任何市内羁押场所的时间。
路况:长时间的平稳高速行驶后,转为频繁的启停、转弯,伴有明显的减速带颠簸感。空气湿度显着增加,咸腥气味愈发浓烈。
环境音:大型货车气刹的嘶鸣、集装箱龙门吊移动的金属摩擦声、远洋轮低沉的汽笛……这些声音组合成的独特交响,如同指纹般确凿无误地指向一个地方——临州港。
结论冰冷而清晰:他们不是在走任何法定程序。他们是直接要把他送上船,送往那个海外孤岛——鹦鹉螺岛。那个在父亲遗言、刘剑锋服务器、以及赵猛拼死传回的信息中,被共同指向的最终目的地,也是“收割”的执行地。
“共鸣器”、“意识格式化”、“样本LN-7”……这些冰冷的术语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车厢地板上蔓延的、无形的冰霜,顺着脚踝向上缠绕,冻结他的血液。他不是被押送去审讯,而是被运往一个高科技的屠宰场。
然而,极致的恐惧并没有带来崩溃,反而淬炼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愤怒、不甘、对姐姐和赵猛他们的担忧,所有这些情绪,都被压缩成一枚密度极高的、冰冷的核,沉在他的心底。他知道,一旦踏上那个岛,生机将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在那之前,在这最后的运输途中,或许还存在一丝变数——一丝观察、判断,甚至……反击的缝隙。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磁力束缚带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锁得很死。但他隐藏在袖口深处的指尖,能触摸到那片用特殊合金打磨的、边缘锋利的垫片。这是他在实验室最后的准备,微不足道,却是他仅有的、可以自主控制的物理手段。
车辆的速度进一步放缓,频繁的直角转弯,似乎在穿过一片复杂的区域。最终,车辆彻底停下,引擎熄火。死寂瞬间降临,只剩下车厢内通风系统微弱的换气声。
外面传来模糊的人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车厢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随即车门被从外面拉开。
一股强烈、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和柴油味道的海风,瞬间灌入车厢,冲散了内部浑浊的空气。光线也随之涌入,不再是城市路灯的昏黄,而是某种高功率照明灯发出的、惨白而刺眼的光。
“出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李凡眯起被强光刺痛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在两名黑衣人的挟持下,缓缓挪动僵硬的身体,踏出车厢。
双脚落在坚硬粗糙的水泥地上。他迅速扫视四周。
这是一个私人码头泊位,规模不大,但戒备森严。周围是高耸的、挂着带刺铁丝网的围墙,探照灯的光柱交叉扫过空旷的场地,不留任何死角。不远处,停泊着一艘中型灰色货轮,船舷没有任何标识,甚至连船名和注册地都被刻意涂抹遮盖,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幽灵船。货轮的舷梯已经放下,连接着码头。
这就是通往鹦鹉螺岛的最后一程。
海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抽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主航道传来的轮船汽笛声,在这里变得沉闷而扭曲。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种与繁忙主港区格格不入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之中。
押送他的黑衣人增加了至四人,呈菱形将他围在中间,动作粗暴地推搡着他,向货轮舷梯方向走去。他们的眼神透过墨镜,冰冷地扫视着周围,保持着最高警惕。
李凡顺从地走着,低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捕捉着一切可能的信息:码头上零散的集装箱堆放位置、几个固定和移动的摄像头角度、以及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的、似乎是调度室或办公室的单层建筑。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舷桥的那一刻,那间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从里面推开。
两个人影前一后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灯光下,似乎在进行最后的交谈。
当先一人,穿着深色的风衣,身形挺拔,金丝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正是刘剑锋!
李凡的心脏猛地一缩!果然是他!
然而,更让李凡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是站在刘剑锋对面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外籍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面容冷峻,颧骨很高,灰蓝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而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气场。李凡从未见过他,但在刘剑锋的服务器深处,在那份最高加密的“收割预案”附件的人物关系图里,他见过这张脸的照片——
埃里克·范·戴克(Eric van dijk),“奥丁之眼”顾问集团首席运营官,整个“种子计划”的核心推动者之一!
他居然亲自出现在了临州港!就在这个隐秘的码头上!
此刻,刘剑锋正微微侧身,对埃里克说着什么,表情是李凡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郑重。埃里克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货轮,又抬眼望向漆黑的海面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漠。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李凡的视网膜上!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推断,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接、最残酷的证实!刘剑锋,这个他曾经尊敬的导师,不仅知情,更是直接的参与者和执行者!他与跨国资本巨鳄勾结,将中国的学生、中国的天才,当作可以随意培育、收割的实验品!
一股混杂着巨大背叛感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强迫自己低下头,用散落的头发遮挡住眼中瞬间迸射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寒光。
不能暴露!绝对不能让他们察觉到自己已经知晓了一切!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微不足道的优势——信息差的优势。
押送他的黑衣人显然也看到了刘剑锋和埃里克,他们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随即更加用力地推了李凡一把,示意他加快脚步,显然不想节外生枝。
李凡踉跄了一下,顺势加快了步伐,被半推半架着踏上了冰冷的金属舷梯。在踏上舷梯的瞬间,他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间办公室。
他看到,埃里克似乎对刘剑锋交代完了最后的事项,伸出手,与刘剑锋握了握。然后,埃里克并没有走向货轮,而是转身,走向了码头另一侧阴影中停着的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刘剑锋则站在原地,目送埃里克上车离去,然后才转身,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了正在登上货轮的李凡。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和呼啸的海风中,有过一刹那的、跨越数十米距离的短暂交汇。
刘剑锋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李凡则迅速收回了目光,低下头,任由黑衣人将他押解着,消失在货轮船舱入口的阴影里。
“哐当!”
厚重的船舱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某种消毒水味的、令人作呕的空气,扑面而来。
舷梯被收起。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发动机开始启动。这艘幽灵般的货轮,即将起航,载着他,驶向命运的终局——鹦鹉螺岛。
他被带入一个狭小、无窗的舱室,门再次被锁死。黑暗中,李凡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下来。
码头上那短暂的一幕,在他脑中反复播放。刘剑锋与埃里克勾结的实证,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但与此同时,一个更深的疑问也随之浮现:
埃里克·范·戴克,这个级别的人物,为何要亲自出现在这个转移“样本”的现场?仅仅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说……鹦鹉螺岛上,即将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所谓的“零号时间窗口”,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抬起手,触摸着袖口里那片冰冷的金属垫片。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孤绝中,这微不足道的硬物,成了他与残酷现实之间,最后的一丝连接。
航程,已经开始。深渊,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