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办公室。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一种体制内特有的、略带沉闷的秩序感。这与城北台球厅地下室那烟雾缭绕、紧张压抑的气氛,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赵猛站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他穿着熨烫平整的警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但这份整齐之下,是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某种压抑到极致的躁动。
他刚刚完成了一场长达四十分钟的汇报。语言精炼,逻辑清晰,将过去一段时间围绕鼎坤集团、水产市场据点、废弃气象站监听设备、码头货轮交火以及缴获的鹦鹉螺岛草图等关键线索和证据,逐一呈现在副局长面前。
他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可能存在的内部阻力,以及对手极可能具备的国际雇佣兵背景(“黑狼”)。他陈述了队员的伤亡,表达了当前力量的捉襟见肘,以及面对专业化武装团伙时巨大的风险。
最终,他提出了核心请求:请求市局乃至省厅层面成立专案组,调动特警、武警等精锐力量,对鹦鹉螺岛发起一次强有力的、多部门协同的突击调查行动。
他说的口干舌燥,胸腔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他期待着上级的决断,期待着强有力的支持,期待着能将那张该死的草图变成直插敌人心脏的利剑。
副局长,一位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稳的中年男子,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轻轻敲击桌面。此刻,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赵猛同志,”副局长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汇报的情况,我都听明白了。你很辛苦,一线的同志们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这一点,局党委是清楚的,也是肯定的。”
标准的开场白,让赵猛的心微微下沉。
“但是,”副局长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赵猛,“办案,尤其是办大案、要案,要讲究证据链的完整性和程序的合法性。你提供的这些线索,很有价值,指向性也很明确。但是……”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码头交火,对方身份无法完全确认,缴获的草图来源……也存在一些程序上的瑕疵。鼎坤集团是市里的重点企业,纳税大户,在没有确凿证据直接指向其核心层参与严重犯罪的情况下,贸然采取大规模行动,社会影响太大,也容易打草惊蛇。”
“至于你说的那个……‘鹦鹉螺岛’,”副局长拿起桌上那张草图的复印件,轻轻抖了抖,“一张手绘的草图,没有精确坐标,没有内部实时情报,仅凭此就调动大量警力跨区域、甚至可能涉及公海行动,这不符合规定,风险也极高。万一扑空,或者发生意外,谁来承担责任?”
赵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试图争辩:“副局长!我们有队员重伤!有确凿证据表明对方拥有重型火力和专业战术素养!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这涉及国家安全!那张草图上的‘高危样本库’、‘中央控制室’,绝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必须……”
副局长抬起手,打断了赵猛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赵猛!注意你的立场和语气!国家安全,有国安部门的同志负责!我们的职责是维护社会治安稳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凭推测和感觉办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赵猛:“我知道你因为马国庆同志的牺牲,心里憋着一股火,想尽快破案。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绝不能代替组织纪律!这个案子,情况复杂,牵涉面广,必须稳妥处理。这样,你们先继续外围侦查,进一步固定证据,特别是要找到能够直接、有力指向核心犯罪的实物或证人。等条件成熟了,局里一定会全力支持!”
“成熟?等到什么时候?”赵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等到对方把证据销毁?等到我们的人再出现伤亡?还是等到那个‘收割’计划完成?!”
“赵猛!”副局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重重敲在桌子上,“你这是在质疑组织的决定吗?服从命令!”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猛的心上。他看着副局长那张公事公办、毫无波澜的脸,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冰冷。
他明白了。不是证据不足,是阻力太大。鼎坤集团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奥丁之眼”可能渗透的影响力,或者还有更多隐藏在深处的保护伞……已经让这个案子,在某个层面上,变成了一个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区。
所谓的“程序”、“证据”、“稳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他和他兄弟们的血,队员的重伤,在马国庆的冤屈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继续等待?按部就班?那才是真正的等死!
赵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语气说道:“是,副局长。我服从命令。我们会继续……外围侦查。”
他挺直脊梁,敬了一个标准的礼,然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副局长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充满茶香和秩序的世界。
走廊里光线昏暗,赵猛一步一步地走着,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团被强行压制的火焰,正在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东西。
回到自己的车上,关上车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拿出那部加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狗,通知所有还能动的兄弟,一小时后,老地方集合。”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告诉技术刘,把鹦鹉螺岛周边五十海里的海图、潮汐、洋流资料,还有所有能搞到的卫星图,全部准备好。”
一小时后,城北台球厅地下室。
烟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阿亮吊着胳膊,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边;老狗肋部缠着绷带,眼神凶狠;技术刘眼圈发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还有另外两个身上带伤、但眼神同样坚定的队员。这就是赵猛现在能动用的全部力量。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大家都知道了市局的决定。
赵猛站在那张摊开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临州港海图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用红笔圈出的、代表鹦鹉螺岛的模糊区域。
“上面的路,断了。”赵猛开口,声音沙哑,却像磨刀石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等下去,就是等死。马队的仇,老陈的债,小王的伤……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伤痕累累却坚毅无比的脸。
“鹦鹉螺岛,就是最后的战场。那帮杂种的老巢,就在那里。里面有什么?有真相,有罪证,也可能有……能救李凡那孩子命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没人帮我们,我们就自己干。这次,不是抓捕,是侦查。摸清岛上的布防、火力点、人员活动规律,找到确凿的证据,然后……把它捅破天!”
“怎么干?”老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着狼一样的光。
技术刘将电脑屏幕转向大家,上面是复杂的海流图和几张模糊的卫星照片。“岛西南面有一片礁石区,地势险峻,监控可能薄弱。趁下半夜退潮,用小艇摸上去。无人机高空侦察配合。但风险极大,一旦暴露,退路很难。”
“装备呢?”阿亮问。
赵猛从角落拖出一个沉重的绿色军械箱,打开。里面是几把保养良好的制式手枪和少量弹药,以及一些非标准的装备:强弩、水下呼吸器、特种攀登工具、以及几个看起来像是民用型号但经过改装的无人机和通讯中继设备。
“这是我能搞到的全部家当。”赵猛说,“不够,但必须够。”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些武器和设备上,然后,又齐齐看向赵猛。
“干!”老狗第一个低吼出声。
“干!”阿亮和其他人也重重附和。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简单的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赵猛看着兄弟们,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海图上鹦鹉螺岛西南角的礁石区,画上了一个尖锐的箭头。
“今夜凌晨两点,潮水最低点。行动代号……”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如铁:
“‘凿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