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园,FIt大楼,凌晨三点。
计算机网络与安全实验室里,只有主显示屏散发出的幽蓝光芒,映照着李凡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球布满血丝,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赵猛刚刚传回的那几张照片上——高性能窃听器的内部结构特写,布满灰尘的外壳,以及那行冰冷的结论:“…运行时间不短了。”
每一个像素点,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他的视觉神经,刺穿他最后的侥幸。
不是猜测,不是推断。是铁证。
他日常呼吸的频率,指尖敲击键盘的节奏,面对代码瓶颈时无意识的叹息,甚至可能包括他与赵猛那些经过加密的、他自以为安全的通讯…所有这些,都可能化作无形的数据流,通过那个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装置,源源不断地流向某个黑暗的终端。
他以为自己是在暗处挣扎的猎手,殊不知,自己一直活在透明的玻璃缸里,每一片鳞片的翕动都被记录在案。那种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羞辱感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愤怒最先涌上来,炽热得想要摧毁一切。他猛地抬手,想要砸向键盘,想要切断所有电源,想要把这个被污染的空间彻底撕碎。
但手臂悬在半空,却僵硬地停住了。
摧毁?然后呢?逃离?躲藏?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对方更大的笼子里换个角落瑟瑟发抖?
不。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淬火的刀锋,骤然划破了他的混乱。
既然你们喜欢听…那么,我就说给你们听。
既然这个窃听器是单向的窥视孔…那么,它能不能变成…一个双向的传声筒?一个由他掌控的、传递特定信息的渠道?
反向侦察。将计就计。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动起来,不再是恐惧的热,而是带着决绝的冰寒。他要利用这个窃听器,给那些躲在暗处的观察者,喂下精心调制的“饵料”!
风险?巨大。这相当于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下跳舞,任何一丝表演的痕迹,都可能招致致命的打击。他必须计算每一个细节,控制每一次呼吸,让自己扮演的角色天衣无缝。
但他别无选择。这是打破被动、将暗处的敌人拖到明处的唯一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他需要设计一个什么样的“剧本”?什么样的信息,才能既显得自然合理,又能精准地戳中对方的“痒处”,诱使他们采取行动,从而暴露行踪?
对方的核心目标是“种子计划”,是“样本”的培育和数据。那么,饵料必须与此相关,且充满诱惑力。
一个“突破性的发现”?一个可能“颠覆现有计划”的“漏洞”?一个…连“样本”自己都感到震惊和恐惧的“副作用”?
思路逐渐清晰。他要在自己的“日常”研究中,“意外”地发现一些东西。一些关于基因编辑副作用、关于神经可塑性诱导潜在风险、甚至是关于“种子计划”底层逻辑可能存在致命缺陷的“线索”。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刘剑锋在沙龙上的诱导,回忆着那篇十年前论文的晦涩术语,回忆着所有与“环境压力诱导”、“基因标记表达”相关的知识碎片。他开始在脑中构建一个半真半假的“研究项目”。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瞳孔中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专注。他新建了一个加密的本地文档,开始敲打代码。但这一次,他敲打的不是攻击程序或分析脚本,而是一系列复杂而冗长的、关于“人类端粒酶逆转录酶(htERt)在极端应激下的异常表达与基因组不稳定性关联”的模拟计算代码。
他故意让代码显得有些笨拙,充满试错和调试的痕迹,时不时还会插入几句用英语写就的、充满困惑和焦虑的注释:
“为什么这个参数会导致端粒长度异常缩短?这不符合理论模型…”
“模拟结果显示,在特定压力波形下,htERt表达失控,伴随大量dNA损伤标记…这难道是‘优化’的代价?”
“如果这种不稳定遗传…后果不堪设想…必须验证…”
他一边敲代码,一边开始低声自语,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被高质量麦克风捕捉到的范围,带着研究人员特有的、沉浸式的喃喃:
“不对…这个数据链对不上…”
“应激源的类型…难道是关键?电刺激?化学诱导?还是…信息层面的压迫?”
“基因组崩塌…这太疯狂了…如果‘种子’的根基本身就不稳定…”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从困惑,到惊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猛地停下敲击,深吸一口气,用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低语:
“难道…这才是‘计划’真正的风险?他们知道吗?…不,不可能,如果知道,怎么会…”
说到这里,他适时地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失言,用力敲了一下键盘,发出懊恼的声音,然后继续埋头“研究”,但之后的“自语”明显变得更加谨慎和碎片化。
整个“表演”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就像一个真正痴迷于研究、偶然触及可怕真相的科学家,情绪起伏,思维碰撞。他确保整个过程有大量的技术细节作为铺垫,使其听起来绝对真实,而关键性的“发现”和“担忧”则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冗长的计算和调试过程中,需要仔细甄别才能捕捉到。
表演结束后,他像耗尽精力一样,瘫在椅子上,长时间沉默。然后,他打开一个加密通讯窗口,开始编写给赵猛的信息。但这一次,他写的内容与他刚才“表演”的完全无关,而是一些关于校园网络常规维护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汇报。
他写得很慢,偶尔还会删除重写,显得心事重重。在信息的末尾,他看似随意地附加了一句:
“另,近期计划集中精力排查实验室内部网络节点潜在安全隐患,可能会短暂影响外部通讯响应速度,见谅。”
这句话,是他留下的第二个钩子。一方面解释他后续可能“沉寂”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暗示他可能开始“内部清查”,这无疑会触动监听者的神经。
写完,发送。他清除了所有本地记录,然后关闭了主显示屏。实验室陷入一片黑暗。
但他没有离开。他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眼睛适应黑暗后,警惕地扫视着窗外。
他在等待。等待对方的反应。
窃听器是单向的,他无法直接获知对方是否“听”到了他的表演,更无法知道对方作何反应。但他相信,如此“劲爆”的“意外发现”,只要被监听到,绝不会石沉大海。
对方会采取行动吗?是加强监控?是直接干预?还是…派出人手与他“接触”?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对方会从更深的阴影中显现出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低鸣。窗外,校园寂静无声,远处城市的霓虹给天际线染上一抹不真实的光晕。
就在李凡的神经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开始有些疲惫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子音,从他放在桌角的、那部用于接收赵猛紧急信息的备用加密手机上响起。不是信息提示音,而是…电池电量极低时才会发出的、几乎被忽略的警告音。
李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这部手机他不久前刚充满电!而且,这种军用级别的加密手机,电量警告音的音量和频率都是特殊设定的,绝不可能这么轻微!
他猛地抓起手机,屏幕是暗的。他尝试开机,毫无反应。不是没电,是…某种强烈的外部电磁脉冲干扰,导致手机内部精密元件瞬间短路?!
他立刻扑到主控电脑前,强行开机。屏幕亮起,但操作系统加载异常缓慢,硬盘指示灯疯狂闪烁后又熄灭。
“嗡——”
实验室的灯光,突然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持续时间不足0.1秒,仿佛只是电压的一个微小波动。
但李凡的心脏,却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电压波动!是定向电磁脉冲(Emp)!极其短暂、功率控制得极其精准的微脉冲!针对性极强,目的不是摧毁设备,而是警告!或者说,是展示力量!
对方不仅听到了他的“表演”,而且用这种近乎科幻的方式,对他做出了回应!
无声,却震耳欲聋。
他们在告诉他:我们听到了。我们也知道你知道我们在听。你的小把戏,在我们绝对的技术优势面前,毫无意义。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李凡,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扭曲的兴奋。
蛇,终于被惊动了。
虽然只是露出了毒牙的寒光,但至少证明了,他选择的方向,击中了目标。
他缓缓坐直身体,在依旧不稳定的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个纯文本编辑器。他敲下了一行字,不是代码,不是数据,而是一句看似毫无意义的、如同梦呓般的话:
“灯塔已亮,渔夫何时收网?”
这是他留给赵猛的,最新的暗号。意味着,诱饵已放出,陷阱已布下,等待猎物踏入的那一刻。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站在陷阱中央,手无寸铁,却目光冰冷的诱饵。
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