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省,邻省,L市。一个普通的、略显陈旧的居民小区。
细雨霏霏,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淡淡煤烟的味道。小区里行人稀少,偶尔有老人提着菜篮匆匆走过,显得格外冷清而压抑。
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轿车缓缓停在小区角落。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看不清里面。
车内,赵猛坐在驾驶座上,目光锐利如鹰,透过雨幕扫视着眼前这栋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他的脸色憔悴,胡茬凌乱,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穿着便服、神情凝重的当地中年警官老陈,是赵猛通过过去的老关系、绕开了所有正式渠道秘密联系上的、绝对可信的旧识。
“就是这栋楼,三单元501。老马家。”老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老马走了快两个月了,家里就剩下他爱人王大姐和一个刚上大学的女儿。单位给的抚恤金…唉,也就那样。日子挺难的。”
老马。马国庆。L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原副支队长,负责主办三年前那起“省精密仪器研究所高价值设备失窃案”的警官。两个月前,在一起被定性为“雨天路滑、意外单方事故”的车祸中重伤不治。
意外?赵猛心里冷笑。巧合太多了!多到令人发指!
他刚刚在那个被强行镇压的废弃仓库里发现了军用级地下探测设备的放射性残留,追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几年前经昌荣物流之手“消失”的类似设备,而当年负责调查类似失窃案的警官,就恰好在这个时候“意外”身亡?
这绝不是意外!这是灭口!是清理!是那张巨大的黑网在察觉到危险后,毫不犹豫地剪除可能存在的隐患!
马国庆的死,恰恰证明他当年可能查到了什么!或者,他手里掌握着某些未被重视、却足以致命的线索!
赵猛必须拿到那些线索!这是他在被彻底“雪藏”前,唯一可能翻盘的机会!
但他不能以警察的身份正式调查。那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给马国庆的遗孀带来更大的危险。他只能以“老马生前好友、外地过来悼念的同事”这种极其私人的身份,上门“探望”,寻找机会。
风险极大。他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对马国庆的遗物进行了清理或监控。
但他别无选择。
“东西准备好了吗?”赵猛深吸一口气,问道。
老陈从脚边拿起一个看起来普通的水果篮,篮子底下,巧妙地放着一个厚厚的、装着“慰问金”的信封。“准备好了。按你说的,就以省厅老同事的名义,不说具体单位和名字。”
赵猛点点头,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确保没有任何能暴露身份的物品,然后推开车门。
“等我信号。如果半小时我没下来,或者有异常情况,按计划b行事。”赵猛低声道。
老陈重重地点了下头:“小心。”
赵猛拎起果篮,压低帽檐,快步穿过细雨,走进了三单元的门洞。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楼特有的潮湿气味。他一步步走上五楼,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站在501室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脸上带上沉痛的哀悼和适当的疲惫,然后按响了门铃。
几声铃响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防盗门上的窥视孔暗了一下,然后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位面容憔悴、眼圈红肿、年纪约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您找谁?”
“请问是王大姐吗?”赵猛微微躬身,语气沉重而诚恳,“我是马国庆同志以前在省厅培训时的同学,姓赵。听说老马他…唉,心里特别难受,这次出差路过L市,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您和孩子,表达一下心意。”他举了举手里的果篮。
王大姐看着赵猛脸上真挚的悲痛(其中大半是真的,为一位可能因坚持调查而遇害的同行的哀悼),警惕性稍稍降低,眼神中流露出感激和更深沉的悲伤,她打开门:“谢谢…谢谢您还惦记着。请进吧,家里乱,您别介意。”
赵迈步走进屋内。房子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正中的墙上,挂着马国庆穿着警服的遗像,照片上的他眼神坚毅,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遗像前,摆放着水果和香烛。
一种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家庭。
“孩子在学校,还没回来…”王大姐抹了抹眼角,给赵猛倒了杯水。
赵猛将果篮和信封放在桌上,郑重地向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坐下来,和王大姐聊了起来。他没有急切地打听任何事,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回忆了一些当年培训时的趣事(这些信息是他来之前从老陈那里详细了解过的),感叹生命的无常,真诚地安慰着悲痛的王大姐,话语间充满了对老马人品和职业操守的敬佩。
他的真诚和共情,逐渐打消了王大姐最后的疑虑,她的眼眶再次湿润,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诉说老马生前的点点滴滴,工作的辛苦,对家庭的愧疚,以及出事前那段时间似乎心事重重、经常熬夜看材料的样子。
“…那段时间,他老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夜,烟抽得特别凶。我问他在忙什么,他就说是以前的一个旧案子,有点放不下,再看看…谁知道…谁知道就…”王大姐泣不成声。
旧案子!心事重重!赵猛的心脏猛地一跳!果然有情况!
他强压激动,用温和的语气引导:“老马就是太负责了,什么案子都放在心上。是哪个案子让他这么费心啊?说不定我还能帮他看看…”
王大姐擦了擦眼泪,摇摇头:“具体哪个案子他没细说…好像…好像是好几年前,市里那个研究所丢东西的那个案子吧?他提过一嘴,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当时上面说证据不足,就这么结了,他心里有个疙瘩…”
省精密仪器研究所失窃案!就是它!
赵猛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客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紧闭的书房房门:“老马的书房…还保持原样吗?”
王大姐叹了口气:“嗯…没怎么动过。我和孩子…都没心思去整理他的东西…看着难受…”
赵猛脸上露出理解和怀念的神色:“我能…进去看看吗?就当是…跟老马告个别。当年我们住一个宿舍,经常一起熬夜看书讨论…”
这个请求有些突兀,但在他之前铺垫的深厚“同学情谊”和沉痛悼念的氛围下,显得并不那么唐突。王大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起身拿来了书房钥匙:“也好…您看看吧…他那些书和笔记,唉…”
书房很小,只有几平米,靠墙放着一个书柜和一张旧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刑侦专业的书籍和文件夹,旁边还有一个烟灰缸,里面甚至还有未清理的烟灰,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赵猛走进书房,轻轻带上门。他的目光迅速而锐利地扫过整个空间。
书柜里的书摆放整齐,大多是公开出版的业务书籍。桌面上的文件,也多是近期的案件卷宗复印件和一些学习资料。
重点,一定在那些被收起来的、或者隐藏起来的东西里。
他戴上一副超薄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仔细地检查。他拉动书桌的每一个抽屉,检查夹层;翻看书柜里每一本书的扉页和封底;甚至轻轻敲击墙壁和地板,寻找可能存在的暗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雨声淅沥,客厅里传来王大姐隐约的啜泣声。
赵猛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没有…什么都没有…难道判断错了?还是已经被清理了?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绝望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看起来最陈旧笨重的抽屉上。
锁是普通的挂锁。赵猛从钥匙串上取下王大姐给的钥匙,一把把尝试。终于,一把钥匙插了进去,转动。
咔哒。
锁开了。
赵猛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抽屉。
抽屉里很满,塞着各种旧的笔记本、荣誉证书、老照片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
他小心地将东西一件件取出,放在桌上仔细检查。
荣誉证书,没问题。老照片,没问题。几本厚厚的、封面写着“工作笔记”的笔记本,他快速翻看了一下,记录的都是些已经结案的普通案件…
难道…
他的目光落在抽屉最底层,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没有任何标注、看起来格外老旧厚重的笔记本上。
他拿起这本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翻开牛皮纸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略显潦草的字迹,是马国庆的笔迹。看日期,竟然是七八年前的笔记了,记录的都是些更早的、琐碎的案事件和工作心得。
赵猛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一页页快速翻阅。
直到他翻到笔记本最后三分之一的部位…
突然!
他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这里的笔迹,虽然依旧是马国庆的,但明显新很多!墨水的颜色也不同!是后来新写上去的!而且,记录的内容,不再是琐碎的工作,而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没有日期、没有标题的私人备忘和思考片段!
“…三年前,精密所那案子,还是觉得蹊跷。内部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但证据链就是串不起来。那个保安队长孙茂才,问话时眼神闪烁,提到当晚巡逻路线时明显有迟疑,但测谎仪没测出来?…”
保安队长!孙茂才!眼神闪烁!巡逻路线!
赵猛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快速向下看!
“…查了孙的经济状况,案发后半年,他老家翻新了房子,儿子买了新车。资金来源不明。但经侦那边说无法立案…”
经济状况异常!
“…私下又找当时值班的另一个保安老周聊过,他支支吾吾,最后说那晚好像看到孙队长的巡逻手电光在仓库后窗那边闪了好几次,但不确定。让他做笔录,他又改口说看花眼了…”
目击证词!被篡改或施压!
“…设备清单有问题!丢失的那台‘伽马射线光谱仪’(被划掉),进口备案号和实际到货备案号尾数对不上!像是被掉包了!但研究所设备科咬定就是同一台!为什么?”
设备被掉包!内部人员配合!
一条条看似零碎、却触目惊心的疑虑和发现,呈现在赵猛眼前!马国庆果然没有放弃!他在私下里一直在偷偷调查这个已经被上级要求结案的失窃案!并且发现了如此多的疑点!
赵猛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继续向后翻。
笔记的内容越来越简短,也越来越隐晦,似乎马国庆也意识到了危险,不敢记录得太详细。
直到最后一页!
页面上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几个零散的、用笔尖深深刻写上去的词语和符号,仿佛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中写下的:
“孙…又升职了…调去省城…保卫处副处长…”
“昌荣…周…宴请…看见…”
“压力…别再查…”
“他们是一伙的!”
最后,在页面最下方的角落,没有任何上下文,只有两个孤零零的、笔迹极其沉重、几乎要戳破纸背的记号:
一个英文缩写字母——“Z.h.”
以及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日期——“10.17”
看到这个日期的瞬间,赵猛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清晰地记得老陈给他的资料:马国庆遭遇车祸身亡的日期,是10月18日凌晨!
10.17!正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记号!是他预感到了极度危险后,留下的最终警示!
Z.h. 是谁?是孙茂才?是周永福?还是…某个更深层、更致命的人物?!
就在赵猛心神剧震,被这最后的发现震撼得难以自持时——
咚咚咚!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外传来王大姐的声音:“赵…赵同志?您还好吗?没事吧?”
赵猛猛地回过神,迅速将笔记本合上,用牛皮纸包好,飞快地将其塞回抽屉最底层,并将其它物品尽量恢复原状,然后锁好抽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恢复沉痛的表情,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没事,王大姐,就是看着老马这些东西,心里难受…”他声音沙哑地说。
王大姐红着眼睛点点头:“理解…理解…您喝点水吧。”
“不了,不了,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了。您多保重身体,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系…联系老陈。”赵猛不敢再多停留,他必须立刻离开,将这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带走!但不是现在,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他又安慰了王大姐几句,然后告辞离开。
走下楼梯,回到冰冷的细雨中,坐进车里。
“怎么样?”老陈急切地问。
赵猛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快速写下了一个名字“孙茂才”、一个缩写“Z.h.”和一个日期“10.17”,递给老陈。
“用一切办法,秘密查这个人现在在哪!这个缩写代表谁!还有,10月17号那天,老马所有的行踪和接触过的人!”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风暴,“另外,想办法,尽快把那本笔记本弄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老陈看着纸条上的内容,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本笔记本上的内容,尤其是那最后两个沉重的记号。
Z.h. … 10.17 …
他知道,他已经触碰到了那巨大冰山最尖锐的一角。
而冰山之下的黑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