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J省,鹿城。
海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气息和热带水果熟透后甜腻馥郁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港城市仿佛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兽,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巨轮和集装箱。天空是那种被工业尘埃和水汽调和过的、略显灰白的蓝,阳光炽烈,却带着海雾的朦胧。
鹿城国际水果批发市场,亚洲最大的水果集散地之一。清晨,这里已然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沸腾景象。巨型遮阳棚下,通道狭窄而拥挤,各种型号的货车、三轮车、平板车穿梭不息,喇叭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冰块碎裂声、叉车轰鸣声…交织成一首庞大而喧嚣的贸易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榴莲的浓烈、芒果的甜香、香蕉的醇厚、柠檬的清新,混合着泡沫箱的塑料味、冰块的冷气、搬运工的汗味、以及地面被各种汁液长期浸泡后产生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发酵般的微酸。
苏晴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休闲裤装,外面套着一件印有某农业杂志LoGo的马甲,脖子上挂着专业相机,手里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打扮成一个标准的外地调研记者。她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堆积如山的各色水果箱之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充满对“乡村振兴”和“农产品出海”主题的好奇与专注。
“老板,您好,我是《中国农业观察》的记者,想跟您了解一下咱们这边热带水果的进口和销售情况,特别是对接一带一路国家贸易这方面的…”她拦住一个正在指挥卸货的、皮肤黝黑的中年批发商,脸上挤出职业化的笑容。
批发商不耐烦地摆摆手,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快速说道:“忙得很!没空没空!找别人问去!”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就急匆匆地走向下一辆到货的卡车。
苏晴并不气馁,继续尝试。她接连问了几个看起来稍有空闲的商户,反应大同小异。要么是极其敷衍地应付几句“生意还行”、“都那样”,要么就直接表示“不懂什么一带一路”、“我们就是二道贩子,上面大佬的事不清楚”。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生意人的精明和忙碌,似乎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回避,尤其当苏晴的问题稍微触及“大宗贸易”、“跨境结算”、“资金流转”等稍微敏感的边缘时,那种回避就变得更加明显。
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在她与这个市场的真实内核之间。
中午,她在市场周边一家看起来当地人很多的小餐馆吃饭。点了一份简单的炒粉,竖起耳朵听着周围食客的闲聊。大多是关于行情、价格、船期、哪个老板又赚了亏了之类的日常话题。
她状似无意地向收拾桌子的老板娘打听:“老板娘,咱们这市场真大啊,听说很多做大生意的老板?”
老板娘是个爽利的中年女人,一边擦桌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是啊,鹿城别的不多,就是老板多。不过啊,真大佬都不在这边露面的啦,人家都是电话遥控,指挥下面人干活。”
“那像那种…一次能走几十个柜(集装箱)的大老板,一般都怎么找啊?”苏晴故作天真地问。
老板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瞥了苏晴一下,眼神里多了点审视:“小姑娘打听这个干嘛?做大生意的人,路子野得很,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打听的。安心吃你的粉吧。”说完,转身就走开了。
下午,苏晴改变策略。她不再追问宏观问题,而是专注于某个特定品类,比如榴莲。她找到一个相对规模较大的榴莲专营店,老板是个精瘦的、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正拿着计算器飞快地算账。
苏晴没有直接亮明记者身份,而是先假装想批量采购,问了价格和货源。老板见有“大客户”,态度热情了不少。
“我们的货,都是泰国、马来西亚那边果园直供的,品质绝对有保证!你要多少?什么时候要?付款方式…”老板熟练地介绍。
苏晴趁机深入:“付款…听说现在外汇管制挺严的,你们这种大额跨境支付好操作吗?有没有什么…方便点的渠道?”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想省麻烦的采购商。
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些,打量了苏晴几眼,语气变得谨慎起来:“我们都是正规贸易,走银行通道,该交的税一分不少。小姑娘,做生意要走正道,别想那些歪门邪道。”他摆摆手,显然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歪门邪道”…这个词,让苏晴的心微微一沉。
接连几天,苏晴都以各种身份和借口,泡在水果市场及周边的物流公司、报关行。她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个行当的传闻:哪个老板一夜暴富,哪个老板又突然破产消失,哪批货莫名其妙被海关扣了又莫名其妙放了,哪些“有背景”的公司永远能拿到最低的税率和最优先的舱位…
但每当她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层、更隐秘的领域,尤其是与“特殊渠道”、“非常规融资”、“地下兑换”相关时,对方就会立刻变得沉默、警惕,或者干脆用“不知道”、“没听过”搪塞过去。
“果园”这两个字,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禁忌,无人敢轻易触碰。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虑感开始蔓延。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调研”期限有限,却始终在核心外围打转,无法触及实质。
第四天傍晚,市场的人流渐渐稀疏。苏晴心情有些沉重地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走着,看着工人们冲洗地面,准备收市。
一个穿着旧汗衫、头发花白、蹬着三轮车收废纸箱和泡沫塑料的老伯,慢悠悠地从她身边经过。苏晴下意识地让开路。
老伯停下车,开始收拾旁边摊位丢弃的包装垃圾。苏晴注意到,他收拾得极其仔细,甚至会将一些还能用的泡沫箱隔板单独拆下来码放整齐。
苏晴心中一动。这样的人,常年混迹市场底层,见过听过的事情,可能远比那些光鲜的老板要多,戒备心也可能更低。
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卷成一卷,趁周围没人注意,迅速塞到了老伯手里。
老伯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警惕,看着苏晴,又看看手里的钱,下意识地想推回来。
“阿伯,别怕,我没恶意。”苏晴压低声音,语气诚恳,“我就想跟您打听个事,问完我就走,这钱您拿着买包烟抽。”
老伯攥着钱,手有些抖,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嗓子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你…你要问什么?”
苏晴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声:“阿伯,您在这市场久了,听没听说过…一个叫‘果园’的地方?或者…‘果园’的生意?”
听到“果园”两个字,老伯的脸色骤然剧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整个人猛地向后缩了一下,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手里的废纸箱都掉在了地上。
他惊恐万状地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没听过!你找别人问!找别人问!”说着,手忙脚乱地就要推车离开,连地上的钱都顾不上了。
苏晴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但老伯如此剧烈的反应,反而印证了她的猜测——“果园”绝对存在,而且极其可怕!
她一把拉住老伯的三轮车扶手,语气带着恳求:“阿伯!求求您!我就想知道一点消息,一点就行!我保证不说出去!”
老伯挣脱不开,急得额头冒汗,他再次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他。最终,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凑到苏晴耳边,用颤抖的、带着极度恐惧的气声,飞快地说了一句:
“姑娘!听我一句劝!别打听了!快走吧!”
“‘果园’的果子…吃不得!要人命的!”
说完,他如同被火烧到一样,猛地推开苏晴的手,蹬着三轮车,仓皇失措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进了市场深处的小巷,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瞬间消失不见。
只留下苏晴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傍晚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那巨大的、冰冷的恐惧。
“吃不得…要人命的…”
老伯那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神和颤抖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她缓缓地蹲下身,捡起那几张掉落在地上的钞票,手指冰凉。
她知道,她找对地方了。
“果园”,不仅存在,而且其恐怖和危险的程度,远超她的想象。它像一个盘踞在这座繁华港口城市阴影下的巨大毒瘤,无声地生长,用致命的威胁让所有知情人三缄其口。
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老伯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市场。
她的脚步很稳,但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回到下榻的快捷酒店,苏晴反锁房门,拉上窗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意。老伯的警告像警钟一样在她脑海中轰鸣。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加密网络,准备将今天的发现记录下来。
就在她刚打开文档时,房间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吓了苏晴一跳。
她盯着那部老式的酒店电话,心脏猛地收缩。
谁会打酒店座机?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房间号码。
犹豫了几秒,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电流通过的沙沙声。
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
就在苏晴以为是谁打错了或者恶作剧,准备挂断的时候——
一个极其古怪的、明显经过电子变声器处理的、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水果…好吃吗?”
说完,根本不等苏晴有任何反应,电话便被猛地挂断!
嘟…嘟…嘟…
只剩下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苏晴握着话筒,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了冰!
他们…知道她来了!
他们…甚至知道她今天去过了水果市场!
那个电话,是一个警告!一个比她之前收到的任何警告都更加直接、更加恐怖的警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缓缓放下话筒,目光扫过这个狭小的酒店房间,突然感觉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她猛地冲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一切如常。
但在这片繁华的夜色之下,致命的杀机,已然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