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办公室。
清晨,天色灰蒙,阴冷的秋雨无声地敲打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城市的天际线晕染得模糊而压抑。办公室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夜未眠的烟草味、陈年卷宗的纸张味,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疲惫感。
赵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椅背对着门口,面朝窗外。他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忘了弹掉。桌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旁边散落着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关于犯罪嫌疑人刘东(绰号“刀疤”)在押解途中突发疾病死亡事件的初步情况说明及善后处理建议(内部传阅稿)》。
报告措辞严谨、客观,引用了医院出具的“急性心梗”死亡证明,强调了押解流程合规、现场抢救及时,结论倾向于“意外事件”,建议“妥善做好家属安抚工作,消除不良影响,维护司法权威”。
一份标准化的、旨在迅速平息事端、规避责任的官僚文书。
赵猛的目光没有落在报告上,而是穿透雨幕,投向更远处阴云低垂的天空。他的脸色晦暗,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屈服的火焰。
刘东死了。死得蹊跷,死得干脆,死得将所有可能指向更深处的线索彻底掐断。
那份关于“次声波武器”残留的惊悚技术报告,以及医院监控里那个鬼魅般的风衣人,被更高层级的命令紧急封存,连同王伯君二次尸检发现的“幻影-7号”纳米麻醉剂证据一起,被贴上“绝密”标签,移交给了某个直接对中央负责的、极其神秘的联合调查机构。省厅层面的调查,被明令禁止继续深入。
来自各方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层层压下。厅领导的谈话语重心长,既有对下属的关怀,更有对“大局”和“稳定”的强调;来自兄弟单位的“关切”电话,委婉地提醒他“适可而止”;甚至还有一些更隐晦的、来自体系之外的“朋友”递话,暗示“水太深,容易溺水”。
他仿佛能听到一扇又一扇大门在他面前沉重关闭的声响。每关闭一扇,前方的道路就黑暗一分。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包围。
但他没有动摇。
刘东临死前那诡异而充满挑衅的笑容,王伯君体内那来自境外间谍行动的纳米毒剂,还有那个穿着特种作战靴、沾着军事管制区土壤的杀手影子…这些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早已不是一桩简单的腐败案或黑社会火并。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发生在阴影里的、对手拥有超乎想象的能量和技术的、关乎国家安全和正义根基的战争。
退缩?不可能。
他深吸一口即将烫到手指的烟蒂,将其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办公桌。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冷硬的岩石。
官方渠道被暂时阻断,他就用自己的方式查!
他打开电脑,绕开了需要层层审批的内部案件管理系统,启用了一个只有极少数核心队员知道的、物理隔离的保密数据库查询终端。这是多年前他负责某个涉密专案时建立的备用渠道,数据更新可能滞后,但胜在绝对独立和隐蔽。
他的目标明确:刘东死了,但他生前掌控的张天贵集团跨境物流网络,绝不会因为他的死而瞬间蒸发。必然有继承者,有残存的脉络,有洗白转型的白手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了所有与张天贵集团旗下物流、运输、仓储业务相关的公司及人员档案,时间跨度从集团崛起直到覆灭前夕。海量的信息在屏幕上滚动。
他重点筛选那些曾经承接过来自“特殊货源地”或发往“特殊目的地”业务、公司架构复杂、股东背景模糊,尤其是在集团垮台后迅速“转型”或“注销”的物流企业。
时间在枯燥而繁琐的数据筛选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突然,一个名字跳入了他的视线——“昌荣国际物流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曾是张天贵集团旗下规模最大的物流承运商之一,专门负责处理集团“进出口贸易”的运输业务,拥有多条通往边境口岸和港口的固定线路。在张天贵案发前大约半年,这家公司突然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股权变更和业务剥离,原股东套现退出,管理层大换血,公司名称也变更为“昌荣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主营业务从“国际物流”转向了“国内高端冷链配送”和“供应链金融”,洗白得相当彻底。
表面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商业转型。
但赵猛的直觉却告诉他,没那么简单。这种在风暴来临前精准抽身、完美转型的操作,背后往往有着极强的预见性和资源支持。
他开始深挖昌荣物流的底细。调取工商注册的完整历史记录、所有董事及高管的个人信息、车辆GpS历史轨迹数据、海关报关记录、银行流水…
大量的数据碎片被一点点拼接起来。
一个发现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昌荣物流早年拥有的十几辆特种集装箱货车的GpS记录,在张天贵集团巅峰时期,曾多次出现极其规律的、目的性极强的异常行驶路线——它们并非往返于常见的港口或贸易区,而是频繁出入h省与邻省交界的偏远山区地带,有时会在某个荒废的矿区附近或人迹罕至的林业道路旁停留数小时甚至整夜,然后空车返回。
这些停留点,大多偏离主干道,监控稀少,且靠近省界,便于隐蔽和转移。
他们在运什么?又在什么地方交接?
赵猛感到自己正在逼近某个巨大的黑洞。
他继续追踪那批特种货车的最终去向。记录显示,在昌荣物流“转型”前夕,这批货车被以“报废淘汰”的名义,集中出售给了一家注册在邻省的、名不见经传的“废旧金属回收公司”。而这家回收公司的注册地址,经核实,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假地址。
这批车,连同它们可能隐藏的秘密,彻底消失了。
赵猛的心跳加速。他立刻将调查重点转向昌荣物流转型后的新公司——“昌荣供应链”,以及它现在的管理层。
新的法人代表和总经理是一个看起来毫无背景的职业经理人。但赵猛没有被他迷惑,而是继续深挖董事会名单和背后的实际控制人。
层层股权穿透之后,一个名字浮出了水面——周永福。他是昌荣供应链持股比例不低的一个重要股东,但并不在明面的管理层任职,异常低调。
赵猛调取了周永福的全部档案。
周永福,男,52岁,h省本地人,早年曾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后与张天贵结识,成为其早期核心班底成员,主要负责运输和“处理现场”的业务,是张天贵集团的元老之一。但在集团发展壮大后,他逐渐淡出一线,转向幕后经营,昌荣物流就是他一手组建并掌控的。此人行事谨慎,在张天贵案中,因证据不足且早已脱离日常管理,未被起诉。
一个侥幸脱身的集团余孽!一个极可能深知张天贵集团最核心秘密的“老人”!
赵猛眼中寒光一闪。就是他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周永福就是张天贵集团跨境物流网络的关键知情人,甚至可能是刘东死后,这条线的实际接手人之一!
他立刻动用权限,查询周永福最近的动态信息、通讯记录关联人、家庭关系…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分析周永福的社会关系网络图谱时,一个极其偶然的、看似毫不相干的关联项,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入了他的视野!
周永福的女儿,周莉,毕业于本省一所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在她的大学校友录合影中,赵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站在周莉旁边、与她关系似乎颇为亲密的一个女同学。
而那个女同学的名字,经过户籍系统核对,她的父亲是——
h省政府办公厅的一位副秘书长。
而这位副秘书长,在数年前,曾长期担任…
那位已调离h省、现于某更重要岗位任职的L领导的…
专职秘书!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脑海中爆开!赵猛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瞳孔急剧收缩,呼吸骤然停止!
周永福(张天贵集团元老,跨境物流负责人)的女儿 —— 与 —— L领导的前任专职秘书的女儿 —— 是大学同窗好友?!!
这绝非巧合!
这是两条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线,在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节点,悄然产生的交汇!
一条线,是黑恶势力的犯罪网络。另一条线,是位高权重的领导秘书。
通过子女的同学关系,这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有可能产生某种形式的…接触!甚至是…利益输送!
难道…张天贵集团那庞大而隐秘的跨境物流通道,其真正的保护伞,并非仅仅来自政法系统内部,而是…早已延伸到了更高、更核心的权力圈层?!
那位已调离的L领导,他的身边人,是否早就与张天贵集团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L领导的调离,是正常的职务变动,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利益切割和自我保护?!
刘东临死前那嚣张的警告——“有些东西,不是你们这个级别能碰的!”——再次回荡在赵猛的耳边,此刻听来,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巨大的震惊和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猛。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桌子才站稳。
他以为自己已经窥见了深渊的轮廓,却发现自己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尖顶!
真正的庞然巨物,其根基之深、牵连之广,远远超乎了他最坏的想象!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赵猛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总队的内勤民警小陈,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赵总队,省厅转来的会议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省委会议室,召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阶段性总结暨维护社会稳定工作部署会’,要求各支队主要负责人参加。”小陈将文件放在桌上,语气恭敬。
赵猛的目光扫过那份红头文件,落在那醒目的会议地点——“省委会议室”。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