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警察厅的内部,宽敞的开放式大厅里,是一片繁忙却压抑的景象。
穿着深色制服的警员们步履匆匆,电话铃声、打字机的咔嗒声、压低嗓门的交谈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严肃,或是被案牍劳形磨蚀出的麻木。
福葛、塞缪尔,以及塞缪尔头上那顶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的宽檐帽,三人沉默地站在大厅边缘的一根巨大石柱旁,像局外人一样观察着这台庞大司法机器的日常运转。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福葛先生挑了挑眉,喉结滚动,用极低的声音对身旁的塞缪尔耳语:
“塞缪尔……这绝对……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眼神闪烁,仿佛周围每一道扫过的目光都带着审视。
塞缪尔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大厅。他的站姿放松,带着一丝“顾问”应有的观察姿态。
只有最仔细的观察者,或许才能察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有着难以控制的颤抖。
“当然不是好主意。” 塞缪尔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愉悦感?“我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如何找到我。”
这句话像是一种病态的挑衅,如同一块冰砸在福葛的心上,让他瞬间噤声。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一位肩章显示级别不低、面容严肃的高级警官走了过来,目光先是在福葛身上停留,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尊重。
“雾行者先生,”他开口道,声音洪亮,“您和顾问先生需要的手续已经办妥。这边请,我带你们去证物保管室。”
他的目光随后转向塞缪尔,快速打量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顾问先生,请跟我来。”
“非常感谢,警督先生,给您添麻烦了。”福葛连忙挤出一个笑容。
警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随即转身,迈着有力的步伐在前引路。
看得出来,福葛先生作为“伦敦清洁大气委员会”的负责人,在警方系统内确实积累了一定的声望和人脉,否则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证物重地。
三人——或者说,两人一帽——沉默地跟在警官身后,穿过繁忙的大厅,走向一条相对安静、有警员值守的内部走廊——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铁灰色金属门,门旁坐着一名正在登记簿上写字的保管员。
带路的警督上前,出示了文件,低声交代了几句。
保管员仔细核对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本厚重的登记簿,推到塞缪尔面前,手指点了点签名栏:“先生,请在这里登记姓名、事由和访问时间。”
塞缪尔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支插在墨水瓶里的钢笔。笔杆冰凉,他集中意志试图控制住那只颤抖的手,俯身开始书写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签名。
笔尖落在纸上,划出的线条却歪斜颤抖,墨迹时浓时淡,与他此刻试图维持的冷静专家形象形成了可悲的对比。他尽力想写工整,但不可控的颤抖让这变成了一种奢望。
保管员在一旁看着,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似乎很难将眼前这手蹩脚的字与“帝国理工大学顾问”的身份联系起来。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塞缪尔艰难地填完。
一旁的警督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不协调,他清了清嗓子:“雾行者先生。申请单上注明的是‘技术顾问独立复核’,按照规定,请您随我到外面的休息室等候。”
福葛下意识地看向塞缪尔。塞缪尔刚刚直起身,将笔放回墨水瓶,他迎上福葛的目光,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服从安排。
保管员收起登记簿,从腰间取下一串黄铜钥匙,发出哗啦的声响。“顾问先生,请跟我来。证物需要全程陪同查看。”
“明白,有劳了。”塞缪尔平静地回应。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保管员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与停尸房的阴冷潮湿不同,这里的空气是干燥的、凝滞的,仿佛时间在这里也变得缓慢而厚重。
房间的布局如同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但书架被一排排高大直至天花板的、厚重的金属储物架所取代。这些储物架被分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隔间,如同蜂巢。
大部分隔间都关着带有网格的铁网门,可以看到里面存放着各种物品,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死气沉沉,像一座属于“物证”的坟墓。
房间的一角,设有一个用玻璃隔断围起来的小工作区,里面有宽大的木质检验台、强光灯和放大镜等工具。
保管员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径直走向其中一排储物架,看了看门上的编号,然后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他探身进去,动作熟练地从里面取出了几件东西:
一个中等尺寸、皮质略显磨损的旧行李箱。它被单独放置,上面贴着证据标签。
几件用厚实白色帆布保护套罩着的衣物。保护套是悬挂式的,衣架的钩子从顶部穿出。其中一个保护套的胸口位置,依稀可见深色污渍的轮廓——正是埃利亚斯被狙击时穿着的、带有弹孔的外套。
一个扁平的、标准大小的硬纸板盒。盒盖严丝合缝,用官方印制的证据封条紧紧贴着,封条上有经办人的签名和日期,格外正式。
保管员将这三样证物依次放在房间中央宽大的木质检验台上。
“按照规程,”他干巴巴地解释道,同时从检验台抽屉里取出一副白色棉手套戴上,“小件零碎物品,从尸体或衣物口袋清理出来后,会先分类装入标准证物袋,再集中存放于这类归档盒内,以便管理和防潮。”
他用一把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硬纸板盒边缘的封条,打开盒盖。
只见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棕色的牛皮纸证物袋,每个袋子都约莫手掌大小,袋口用细绳缠绕封紧,袋口清晰地印着苏格兰场的徽记。
每个袋子的正面都贴着一张标签,清晰地印着物品描述和编号。
“顾问先生,”保管员抬起眼皮,看向塞缪尔,“您需要检查哪一件,或者全部都需要?按照规定,每次只能打开一个证物袋,并且必须在工作台上操作,由我全程监督。”
塞缪尔眯了眯眼,目光在那排整齐的牛皮纸证物袋上缓缓扫过,仿佛在评估一个复杂的方程式。
“一个一个来吧。”他开口,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按顺序就好,避免遗漏。先从……最大的物件开始。”
保管员听到塞缪尔的要求,公事公办地应了一声:“可以。”
塞缪尔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但是他并没有从第一页开始记录,而是直接翻到了笔记本靠后的几页,仿佛前面早已写满了过往的研究笔记。
保管员将行李箱平放在检验台中央。行李箱并未上锁,他熟练地解开搭扣,掀开箱盖。
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一本封面模糊的旧书——一切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旅客的行装。
塞缪尔上前一步,带上保管员递来的手套,轻轻翻动检查衣物,随后在笔记本上煞有其事地记录着。
他写得很慢,笔尖因难以抑制的颤抖在纸面上留下断续、歪斜的字迹:
“箱体……皮质,磨损……常规。内容物……衣物,棉质……无显着……附着物。”
他时不时停下笔,用手指捻一下衣物质地,或拿起那个漱口杯对着灯光看看,动作显得专业而专注。
整个过程被他刻意拉长,仿佛在寻找任何可能的微量痕迹。
保管员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塞缪尔颤抖的手掌和笔记本上难以辨认的字迹,但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沉默。
“好了,下一件吧。”塞缪尔终于直起身,对保管员示意道。
保管员合上箱盖,将其放回原位。接着,他取过那个装着衣物的白色保护套,拉开拉链,露出里面悬挂着的衣物——包括那件胸口有深色污渍和破洞的外套。
塞缪尔的呼吸顿了一下,但迅速恢复平静。他再次上前,这次检查得更“仔细”。
他仔细观察着弹孔周围的烧灼痕迹和血迹喷溅形态,甚至假意用指尖虚量了一下尺寸,同时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
“外套……弹孔入口……特征……血迹分布……” 他的笔在纸上缓慢移动,笔画扭曲得更像是在涂鸦。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硬纸盒上——里面是分装好的小证物袋。
“现在,麻烦出示这些小件物品。”
保管员依言,按照编号顺序,拿起第一个标有编号EL-01皮质钱包的牛皮纸袋。
他熟练地解开细绳,将袋内物品小心地倒在检验台上一块干净的垫布上——钱包、零散钞票、硬币。
塞缪尔再次重复他的“检查”流程:仔细观察,缓慢记录。他甚至打开钱包,逐一核验里面的票据,动作慢得令人心焦。
EL-02折叠刀、EL-03钥匙……流程依旧。
保管员的耐心正在被缓慢消耗。他的站姿开始有些细微的不耐,目光时不时瞥向墙上的挂钟。
塞缪尔则把握着这个节奏——他必须在对方耐心耗尽、起疑心之前采取行动。
塞缪尔拿起代号为EL-04的男士铜质戒指,对着灯光仔细观察戒面和内壁,尽管已被血液完全覆盖。
他在笔记本上又“郑重其事”地画下了戒指的草图,标注了尺寸和模糊的纹样。
接着是 EL-05金属烟盒(空)和EL-06便签纸若干。塞缪尔依旧重复着那套繁琐的流程。
他用拇指快速地捻过前面厚厚的、仿佛写满了字迹的页张,最后,他动作停住了。笔记本只剩下最后一页空白。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表情,看向保管员。
“啊~非常抱歉,先生,”塞缪尔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他举起笔记本,向对方展示了那两页被写满的现状,“我的记录本……快用完了。没想到今天的核查需要记录这么多细节。”
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地请求道:“能否请您帮忙……去找一两张空白的记录表格来?任何可以书写的纸都可以。”
他顿了顿,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立刻补充道:“您看,我就先暂停在这里,专心把当前这个证物的最后一点特征记录完。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我们再继续下一个。”
这个请求提得合情合理——记录本是调查工具,用完需要补充。而且他主动提出了“暂停后续、只做当前”的承诺,显得他非常有合作精神,而非故意拖延。
保管员的视线在塞缪尔那张带着歉意的脸、那本表面上确实只剩一页空白的笔记本、以及墙上的挂钟之间来回扫视了一次。
眼前这个顾问虽然效率低下,手还抖得厉害,但态度始终客气,程序上也挑不出大错。
他沉默地权衡了两秒钟。终于,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总算能透口气的表情。
“好吧。您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我很快回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塞缪尔和台上的证物,随即转身,迈着比来时稍快的步伐,走向证物室厚重的门口。
“咔哒。”
沉重的铁门在保管员身后合拢,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塞缪尔没有立刻动。
他站在原地,仿佛依旧在端详着检验台上那堆零散的物品,耳朵捕捉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心中默数。
一、二、三……
他猛地转身,之前的迟缓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硬纸盒内那个标着 “EL-04”的棕色牛皮纸袋上。
答案早已清晰。
在停尸房,当管理员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念出那份冰冷的背景摘要:“……未婚”时,塞缪尔的视线曾短暂扫过埃利亚斯冰冷的左手。
那枚样式古朴的铜戒指,曾经就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而码头上,埃利亚斯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住他手腕的,也正是那只戴着戒指的左手。
“保管好……这东西……”
原来如此。暗示早已给出,如此明显。
他一把抓起EL-04证物袋,手指迅速解开了那绳结,完全不见之前的笨拙。他将袋口朝下,一枚染血的铜戒落在掌心,触感冰凉。
没有时间细看,他迅速将戒指揣进内袋。紧接着,他抬手“刺啦——”一声,用力从自己衬衫袖口扯下一颗灰色纽扣,将其迅速放入空了的证物袋中。
这颗纽扣的大小与戒指粗略相当,能在保管员匆忙复查时,避免袋子显得空瘪而立刻引发警觉。
他快速拉紧细绳,尽可能还原绳结原来的样子,将袋子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几步回到检验台边,重新拿起笔,摊开笔记本那最后一页空白页。
笔尖再次剧烈颤抖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快速在关于EL-06(便签纸)的记录下方,飞速添加上几行看似观察入微的补充笔记:
“墨迹……扩散……边缘……???”
他刚落下最后一笔,走廊外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塞缪尔立刻将笔搁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落在EL-06的证物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台面,仿佛正陷入对刚才所“发现”的沉思之中。
咔哒。
铁门被推开,保管员拿着一叠空白表格走了回来,目光第一时间扫向房间中央。
他看到塞缪尔依然站在检验台前,正对着EL-06的证物袋蹙眉沉思,台上的其他物品似乎也维持着原状。
保管员心中那一点点因短暂离开而产生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将表格放在台角:“顾问先生,您要的纸。”
塞缪尔仿佛这才被惊醒,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太好了,非常感谢,先生。正好,我刚对EL-06有一些新的发现,可能需要后续重点检验。”
他自然地用指尖点了点笔记本上那几行刚刚写就、墨迹可能还未干透的字。
保管员瞥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新增的笔记,对塞缪尔缓慢效率的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这位顾问虽然手脚不利索,但看起来确实投入而细致。
“那么我们继续?”保管员戴回手套,准备拿起下一个证物袋。
“好的。”塞缪尔应道,语气平稳。他接过一张空白表格,将其垫在笔记本下,目光扫过剩下的证物袋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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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伦敦街头湿冷的空气涌入肺中,福葛像是险些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般,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几分。
他快走几步,与塞缪尔并肩,侧过头:“塞缪尔,怎么样?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有什么发现吗?”
塞缪尔沉默地走了两三步,才用一种带着疲惫的语气回答:
“没有。程序很严格,保管员全程盯着。那些证物……看起来都很普通。”
他隐瞒了。毫不犹豫地。
福葛是官方体系内的人员,是“伦敦清洁大气委员会”的负责人,他正直、遵循规则、遵循程序。
如果他知道塞缪尔私藏了可能至关重要的证物,以福葛的责任感,他很可能陷入巨大的道德困境,甚至会要求将物品上交,由更具权威的苏格兰场或圣洛夫基金会来“妥善处理”。
塞缪尔甚至没有去看福葛的眼睛,他不能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心虚的细微破绽。
福葛似乎松了口气,他喃喃道:“也是,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留下明显的线索,没有节外生枝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夸张恍然大悟语调的声音,直接从塞缪尔头顶响起:
“噢——!”
塞缪尔的呼吸骤然停滞了半拍。
巨大的疏忽!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应对保管员和隐藏戒指上,竟然完全忘了——自己头上始终戴着那顶帽子!
宽檐帽从头到尾都像个真正的影子一样待在那里,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恐怕将检验台上发生的一切,包括他快速调包的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下一瞬间,塞缪尔感到头顶一轻。
宽檐帽如同被一阵微风吹拂,施施然地从他头上飘落,无声地悬浮在他与福葛之间的半空中。
那宽大的帽檐先是转向一脸茫然的福葛,微妙地上下动了动,仿佛在表达一种无声的感慨。随后,帽檐缓缓转向塞缪尔。
“——我是说,噢!外面的空气真是清新多了!对吧,伙计们?” 宽檐帽的语调轻快,“在里面对着那些冷冰冰的铁柜子和牛皮纸袋,我这身漂亮的羊毛布料都快被那股子严肃味儿给腌入透了!现在总算能舒展开透透气了!”
他只是在感慨环境,对检验台前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
塞缪尔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但警惕并未消失。
他沉默地看着宽檐帽,试图看穿那顶帽子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意图。宽檐帽则轻松地晃了晃帽檐,仿佛刚才那声惊呼真的只是为了感叹一下空气质量。
三人沉默地同行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福葛停下脚步:“塞缪尔,我就先回办公室了。还有很多善后事宜要处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你最好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你的身份现在还很敏感。”
“嗯。”塞缪尔点了点头。
福葛又看了一眼悬浮在空中的宽檐帽:“老帽儿,你呢?”
宽檐帽的帽檐转向福葛,随意地摆了摆:“我嘛,再溜达会儿,顺便送送咱们的顾问先生一程。回头见,福葛伙计。”
福葛不疑有他,转身汇入了人行道上的人流,很快消失在伦敦的雾霭里。
现在,街上只剩下塞缪尔,和那顶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侧、一言不发的宽檐帽。
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只剩下周遭的市声作为背景音,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最终,塞缪尔先开了口:“你看到了。”
帽檐在雾气中微微浮动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塞缪尔见宽檐帽没有回应,继续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宽檐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贴近了些,带着他从未有过的压迫感,“那枚戒指是什么?埃利亚斯为什么拼死要你保管它?还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东西?甚至不惜瞒着福葛那个老实人?”
塞缪尔沉默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宽檐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因为它,埃利亚斯死了。”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向悬浮在雾气中的宽檐帽。
“而现在,它在我手里了。”
宽檐帽沉默了更长时间。最终,它像是泄了气般,帽檐耷拉了一下。
“啧。”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了。”
“我懒得刨根问底了。这摊浑水底下是金子还是裹尸布,我也没那么大兴致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那种略带粗粝的调子。
“伦敦的官老爷们……”宽檐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从上到下,有几个口袋是干净的?他们办不成事,只会和稀泥。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东西,指不定明天就出现在哪个大人物的私人收藏柜里,或者被当成筹码拿去交换更大的利益。埃利亚斯……就白死了。”
他的帽檐转向与福葛分开的方向,语气变得严肃:“我就一个要求——既然你选择瞒着福葛伙计,那就瞒到底。别把他拖进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维护的情绪:“福葛伙计他……太正了。心里装着整条十字街的灶火炊烟,想着怎么让大伙儿喘口气。他有个好家庭,我还指望下次回来,自己可以看到一个已经学会走路的小侄子呢。”
他情绪有些激动:“所以,别把他扯进来!这烂摊子,你自己扛着。让他继续当他的雾行者,清理他的煤烟,别让这些破事脏了他的手,毁了他那点正常。”
塞缪尔静静地听着,雾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过了片刻,他迎上宽檐帽“目光”的方向,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
“行,那就这么着。”宽檐帽似乎松了口气,帽檐扬了扬,“过两天,我就要动身去澳洲了。乌卢鲁因为这档子破事已经耽搁不少时间,希望时间还够卡洛琳女士和笃笃骨女士准备。”
“但愿等我下次回来,伦敦的天能透亮点儿。”
他们不再交谈,只是并肩(如果一顶悬浮的帽子也算并肩)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穿行。
直到拐进那条更加僻静、堆满废弃建材的小巷,那座熟悉的仓库轮廓在昏暗中显现。
宽檐帽在仓库入口处停了下来。“就送到这儿吧,里头那位老朋友我就不进去打招呼了。”
塞缪尔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身影融入门内的黑暗之中。
宽檐帽在原地悬浮了片刻,仿佛最后确认了什么,随即转身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仓库内。
塞缪尔没有点灯,只有高处窗户透进的、被雾气稀释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房间中央那个沉默的金属轮廓——“伦敦煤烟污染勘察与清除大使mK.III”。
透明的玻璃罩内,那团凝实的、仿佛在沉睡的漆黑雾状物,依旧在缓慢而规律地蠕动着,边缘偶尔渗出几丝令人反感的黄色余烬。
塞缪尔一步步走到机器前,隔着玻璃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