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层厚重的、不断抖动的灰色幕布,将整个世界简化为两种元素:脚下冻得坚如岩石的冰原,和空中永无止境的、夹杂着冰粒的呼啸寒风。
塞缪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肺叶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
前方,阿莱夫——或者说,此刻主导着这具躯体的、更习惯应对极端环境的那个意识——步伐稳定得令人费解。他穿着一件罕见的白色粗呢外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引导灵魂穿越冥河的冷漠摆渡人。
塞缪尔眯起被冰碴糊住的眼睛,努力跟上。他扯着嗓子,声音刚出口就被风撕碎大半,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调侃,试图驱散周遭几乎要将人冻结的死寂:
“我说……重塑之手他们……是不是经费紧张啊?!”他抹了把脸上的冰霜,“给艘大点的破冰船会破产吗?!那玩意儿……那也能叫船?!我第一眼看见它漂在浮冰里的样子,还以为卡文迪许终于决定用最低成本的方式把我们俩一起处理掉!”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艘船———一艘锈迹斑斑、再普通不过的单桅杆渔船,木质船体被冻得发青,帆布破旧,看起来比他的年纪都大,船身窄小得让人怀疑一个大点的浪头就能把它拍进海底,随时会散架。
初见时,他确实差点想找卡文迪许理论,这简直是对他们生命的蔑视。
阿莱夫头也没回,风声将他平静无波的话语断续地送回来,清晰得诡异:“船体越小……越不引人注意……在暴雨中,显眼……即是风险。”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物理定律,“况且……它完成了任务。”
塞缪尔咧了咧嘴,想回敬一句“差点完成任务的是我的胃”,但一股寒风猛地灌进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把话噎了回去。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那艘船的条件堪称恶劣,但它确实像阿莱夫说的,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载着他们穿越了狂暴的德雷克海峡,抵达了这片被遗忘的白色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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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马拉监狱那巨大、阴森的圆形轮廓如同一个蛰伏的钢铁巨兽,终于在漫天风雪中浮现时,塞缪尔竟感到一丝可悲的“亲切感”。这里至少能挡风。
推开那扇比周围环境还要冰冷沉重的巨大铁门,一股比南极冰原更甚的死寂感扑面而来。
之前那种隐约的、由被囚禁者活动带来的嘈杂底噪、铁门的碰撞、模糊的呓语——彻底消失了。
空气凝滞,只有他们脚步的回音在空旷的圆形监狱内部孤零零地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水泥墙壁,然后被巨大的寂静吞噬。
应急灯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中央巨大的深水井,漆黑的水面纹丝不动,倒映着上方层层叠叠、如今全部洞开的囚室铁门,像无数个张开的、无声呐喊的嘴。
“都……回溯了?”塞缪尔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墓地般的宁静。
阿莱夫站在他身旁,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他曾“管理”的领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伤,也无解脱。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细微的回响。“暴雨的冲刷……是绝对性的。未能处于稳定免疫区内的一切……痕迹都会被修正。”
塞缪尔没再说什么,开始习惯性地帮忙整理一片狼藉的办公室。
他随手拾起散落在地的几份文件,大多是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然而,当他无意识地瞥见一份被揉皱的、用于记录补给日期的单子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单据抬头的印刷日期,清晰地印着:1935年3月17日。
塞缪尔的目光在那日期上停留了两秒,指尖微微收紧。他缓缓直起身,将单据平整地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数字上轻轻敲了敲。
1935年……
他抬眼看向阿莱夫,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而非惊呼:“这次回溯了四十三年?”
他脑海中迅速对比着此前经历的暴雨记录,每一次,时间虽然混乱地跳跃,但跨度最多不过十一年,但这次的时间跨度竟如此离谱。
阿莱夫对于塞缪尔的察觉并未表现出意外,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塞缪尔,眼神平静。
“是的,四十三年。”他确认道,如同在读取一份实验报告,“目前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暴雨’的回溯幅度存在可观测的连续性或上限。它更像是一种对时间结构的……无差别扰动。”
他身体转向塞缪尔,继续以那种讨论实务的口吻说道:“这意味着,福柯学会和重塑之手基于先前经验建立的补给线,其节点和路径很可能已失效。重新建立连接需要时间,可能是几周,也可能更长。在此期间,这里的维持只能依靠现有的储备和我们自己。”
塞缪尔的目光看向周围,只见一些走廊和公共区域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被“暴雨”抹去存在的,不仅仅是人,似乎还有某种维持运转的“秩序感”。
“不小的工程量啊。”塞缪尔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肩膀。他没有抱怨,在这种地方,有点事做,或许反而能对抗这种足以把人逼疯的绝对寂静。
四十三年……如果回溯的时间一直如此增加,那这个世界,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供挥霍?
接下来的几天,塞缪尔和阿莱夫成了这座巨大水泥迷宫里的唯一活物。塞缪尔负责体力活:清扫积尘,检查基础的电路和管道,将散落的文件归拢。
阿莱夫则专注于维护那套复杂而神秘的、可能与外界保持微弱联系的设备,以及整理那些未被回溯效应抹去的、散落在各处的档案和手稿。
工作中交流很少,但一种奇特的、基于生存需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塞缪尔有时会想,此刻的阿莱夫,究竟是帕拉塞尔苏斯,还是扎伊尔,或是那个冰冷的梅林?
但他很快就不再深究。在这片与世界隔绝的冰原孤岛上,名字和身份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只是两个暂时幸存下来,需要共同维持这艘“诺亚方舟”运转的乘客——
一天下午,塞缪尔正费力地清理一条尤其积灰严重的长廊,腰背的酸痛让他忍不住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幽暗通道,半是抱怨半是期待地看向正在一旁安静整理电线的阿莱夫:
“我说……阿莱夫,你懂得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总该会点什么……嗯……‘快速清理术’之类的神秘学把戏吧?”他比划了一下,“比如打个响指,让灰尘自己归拢?或者念个咒语,让抹布自己飞起来干活?这点小范围的应用,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阿莱夫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塞缪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诧异。
“我不是神秘学家。”他清晰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基本事实。
塞缪尔捶腰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被灰尘呛得出现了幻听。“……什么?”
“我不是神秘学家。”阿莱夫重复了一遍,视线重新回到那堆杂乱的电线上,仿佛刚才只是纠正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称谓错误。“我研究现象,记录规律,尝试理解构成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但‘施展术法’……那不是我的领域。”
塞缪尔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回想起电话里那个洞悉一切的声音,科马拉监狱里那些精妙甚至近乎预言般的解答,以及卡文迪许对此人的高度重视……这一切,居然不是基于神秘学的力量?
“可……可是……”塞缪尔感到一种认知上的颠覆,“你解答的那些问题,那些关于神秘学、关于各种异常事件的解释……难道不是……”
“是观察,是计算,是推理。”阿莱夫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是基于海量信息交叉验证后,得出的最符合逻辑的结论。我是一台……比较特殊的分析仪器,塞缪尔。仅此而已。”
塞缪尔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阿莱夫继续专注于那些线路侧影,一种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连这种近乎全知的能力都不能算神秘学,那什么才是?卡文迪许和“重塑之手”所追求的,又究竟是什么?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重新拿起工具,继续擦拭着冰冷的墙壁。监狱外,南极的风雪依旧永无止境地呼啸着,而塞缪尔心中关于阿莱夫的谜团,却比这极地的严寒更加深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