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喉咙被扼过的疼痛和血腥味不断提醒着他刚才濒死的体验。
他死死盯着悄无声息出现在阴影中的卡文迪许,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嘶哑破裂:“你…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这疯狂…是你引来的!”
卡文迪许冰灰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扫过地上蜷缩的、生命已然流逝的布莱尔,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评估一件实验标本的最终数据。
他缓缓将目光移回塞缪尔脸上。
“我?”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冻结血液的理性,
“我什么也没有‘做’。塞缪尔,您似乎总是习惯于寻找一个外在的操纵者。”
他向前微微倾身,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给予了他机会。” 卡文迪许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冰锥般砸下,“第一次,在露台。我给了他警告,也给了他退出的选择,只要他懂得敬畏并克制他那可悲的冲动。”
“第二次,在下午茶会。我给了他一个更清晰的提示,一个直面自身恐惧而非迁怒于人的契机。但他选择了……表演和逃避。”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在回顾一系列失败的数据记录。
“而今夜……” 他的目光再次短暂地落在布莱尔身上,带着一丝近乎惋惜的意味,“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本可以抵抗那内心的回响,可以选择沉默或寻求帮助,但他最终选择了……最直接、最暴烈的对抗方式,将您视作了需要撕碎的噪音源。”
卡文迪许缓缓地摊开苍白修长的双手,一个微小而无辜的动作,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疏离感。
“很可惜,” 他最终宣判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真正的惋惜,只有一种冷漠的结论,“他每一次——都选错了。”
“为什么是我?!”塞缪尔低吼,指甲掐进掌心,他死死盯着卡文迪许那张苍白的面孔,声音里压抑着恐惧带来的颤动:“如果布莱尔听到的是你的,看到的是你的,你才应该是他的目标!”
“事实上,”卡文迪许轻笑,“他最初确实站在我的房门外。我听见他徘徊、低语……但他最终没有进来。也许是残存的恐惧,也许是某种本能指引他找到了一个他认为更……易于突破的出口。”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冰棱,精准地刺入塞缪尔最不愿承认的弱点——他看起来是两人中更“正常”、更可能妥协的那一个。
“你引导他来的!”塞缪尔的声音因绝望而颤抖。
“我只是观察。”卡文迪许优雅地摊开苍白修长的双手,一脸无辜,“就像观察水银在倾斜的玻璃上会选择哪条路径。不过,”他的目光扫过塞缪尔颤抖的手和染血的睡袍,最终落在那片不断扩大的深红上,“我必须承认,您处理危机的方式比预期更为……果断。”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那么,莱恩先生,现在你该怎么办呢?”
“明天清晨,当这艘漂浮的宫殿苏醒,会发现少了一位显赫的继承人。而您的舱房里会留下一滩……不太容易解释的痕迹。你会编织怎样的谎言?如何隐藏这一切?或者……”
他冷色的瞳孔锁住塞缪尔,“等待你那已被你自己亲手切断联系的基金会,来替你收场?”
没有等待回答,甚至没有一丝脚步声,卡文迪许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外,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合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刚一撤离,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慌就驱使塞缪尔猛地冲向门口!他一把拉开门——
走廊空无一人。
只有壁灯投下昏黄静谧的光晕,地毯一路绵延,空旷而死寂。卡文迪许如同鬼魅般彻底消失。
塞缪尔的心脏疯狂擂动,他难以置信地侧耳倾听——没有惊呼,没有奔跑声,没有警铃!那声本应震耳欲聋、惊醒半层甲板的枪响,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没有人听见?!这绝不可能!
一股更深沉的、源自超自然未知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关上门,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喘息。
目光扫过舱内——撞翻的椅子、散落的书籍、碎裂的台灯…以及那片触目惊心、仍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血泊,和血泊中蜷缩着的、已然毫无声息的布莱尔·科林。
混乱、暴力与死亡的气息几乎令人呕吐。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手中——那柄镶嵌着猩红宝石的“慈祥的玛利亚”。枪身冰冷沉重,仿佛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温度。
突然!
一个被他极度紧张情绪忽略的细节,让他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保险!
他清晰地记得,自弹仓压入弹匣后,他始终保持着保险关闭的状态!那精巧的杠杆一直处于“安全”位置,从未打开过!
而就在刚才,在那生死一瞬,他隔着口袋握住它,抵住布莱尔的身体,然后…扣动了扳机。
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意识去打开那个保险!
塞缪尔的手指摸索到枪身侧面的保险杠杆。
它此刻明确而冰冷地处于“发射”状态。
一股冰冷远超北海深寒的恐惧,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这把枪……
它是自己打开的?还是卡文迪许那非人的手段在作祟?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押后。眼前有更血腥、更紧迫的危机需要处理。
他的目光落回地毯上的布莱尔·科林。
那把神秘学武器不负莱格斯对其的评价,在极近距离的毁灭性威力展现无遗。
布莱尔腹部巨大的空洞边缘组织焦黑卷曲,混合着硝烟和血肉烧灼的刺鼻气味。
透过破口,能看到碎裂的肋骨和完全消失的肝脏、胃部以及一部分肠道。子弹的巨大冲击力甚至击碎了脊柱,使得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半颗破碎的心脏和两侧被撕裂的肺叶在残存的隔膜下微弱地抽搐蠕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地毯上飞溅着暗红色的内脏碎片和黏滑的组织液,深色的血液仍在汩汩涌出,浸透羊毛地毯,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房间的黏腻血泊。
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胃部剧烈痉挛,强迫自己将几乎涌到嘴边的酸水咽了回去。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次,强迫理性压制住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
不能让尸体留在这里。绝对不能。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评估又否决所有选择。最终,目光定格在舱房角落——那个他登船时携带的小型行李箱。
一个冰冷、残酷、但或许是唯一可行的方案在他脑中成形。
他走向行李箱。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在极度紧张和生理反胃中度过的。
箱子的尺寸太小了。他不得不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违反生理结构的方式,强行扭转、折叠、甚至压碎了部分关节,才勉强合上了锁扣。
过程中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细微脆响和组织被极度挤压的沉闷噗哧声,在他耳边回荡。唯一“便利”的是,腹部那个巨大的空洞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体积——
一小时后,舱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塞缪尔谨慎地窥探,走廊空无一人。他侧身挤出,反手带上门。他手中提着那个箱子,此刻显得异常沉重,轮廓不自然地鼓胀。为了掩盖轮子噪音,他双手吃力地提着,手臂肌肉紧绷,指节发白。
他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快步向船尾甲板走去。海风从舷门缝隙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咸腥气息。他侧身挤出门,来到空旷漆黑的船尾甲板。
巨大的伊丽莎白女王2号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山脉,犁开墨色的海水,船尾翻滚着绵长而泛着微弱磷光的白色航迹。引擎低沉的轰鸣是此刻唯一永恒的背景音,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响。
四下无人。只有星空、引擎的低沉轰鸣和无尽的黑夜大海。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臂用力,将沉重的行李箱提起到齐腰高度,借着船体起伏,猛地向前一送——
箱子无声无息地没入船尾翻滚着的幽暗海水之中。几乎没有水花,只有微弱的漩涡迅速扩散,随即被波涛吞没。它下沉得极快,瞬间消失,沉向数千米深的冰冷海底。
塞缪尔双手空悬,指尖残留着提手的冰冷触感和那令人不安的重量感。海风刺骨,却吹不散他周身弥漫的硝烟与血腥的淡淡气息。
他沉默地转身返回舱房,锁上门。
现场还远未清理干净。撞翻的椅子、散落的书籍、碎裂的台灯…以及那片巨大的、粘稠暗红的血泊,和飞溅到各处的血点组织碎屑。
他动作迅速,近乎机械地扶起椅子,捡起书籍堆放角落。小心扫起并用纸包好台灯碎片。
他走进盥洗室,用冷水用力扑脸,压下恶心和战栗。脱下那身沾满血迹的睡衣,将其揉成一团,扔在了血泊中央。
他找来水桶、刷子和强力清洁剂,跪在地上用力刷洗墙裙和家具腿上半干涸的血迹。刺鼻的化学气味试图掩盖血腥。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看着那块被彻底毁掉的地毯。它太大了,太显眼了,根本无法彻底清洗干净,更不能留在房间里。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地毯的一角,开始用力卷动。
浸透血液的厚重地毯异常沉重湿滑。他费力地将其紧紧卷起,将巨大的血污、那团睡衣、以及所有嵌在地毯纤维深处的细微组织碎屑和骨渣,全部包裹在内。
最终,他得到了一个巨大、沉重、散发着浓烈血腥和化学剂混合气味的地毯卷。他用一段从行李箱上取下的捆扎带将其死死捆住,防止它在搬运途中散开。
再次确认走廊空无一人后,他扛起那个沉重腥臭的地毯卷,再次走向船尾甲板——
处理完最后的碎片,他回到房间锁上门。现在,房间里看起来…几乎正常了。除了空气中残留的混合气味,以及家具被移动过的细微痕迹。
他径直走入盥洗室,拧开冷水龙头,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洗脸池边缘,低着头,任由冷水冲刷手腕。他剧烈地喘息着,肩膀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喘息渐渐平复。他关掉水龙头,水滴从他湿漉漉的指尖滴落,在池底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镜子。
镜面水雾渐渐散去,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眼白布满血丝,下眼睑泛着不健康的青灰,但瞳孔深处跳动着某种令他不安的冷静。
原来人在经历这种事之后,最先崩溃的不是理智而是毛细血管。
他凑近镜子,呼吸在玻璃上晕开白雾。喉结滚动时牵动那些淤痕,疼痛像一根细线勒进皮肉。
指腹抚过镜面,抹开一道清晰的水痕。他突然很想笑——刚才处理尸体时,自己居然本能地选择了最节省体力的姿势。原来人在生死关头,最先背叛的不是道德而是职业习惯。
镜中人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以为会看到厌恶或恐惧,却发现自己在评估这个表情的伪装效果。多可笑,连自我审视都变成了技术演练。
“没那么坏。”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自我谴责和道德挣扎,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麻木的适应感,以及一种……对自身行动能力的冰冷确认。
他完成了必须做的事。过程残酷,但结果有效。这种认知,剥离了情感色彩后,呈现出一种赤裸裸的、令人不安的……效率。
他没有再多看镜子一眼,转身走出了盥洗室。
他走到舷窗边,望向外面无尽的黑夜和海洋。那里吞噬了他不少秘密。
他的表情平静,但内心深处某个部分,已经在那场生死搏斗和后续冷酷的处理中,悄然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一道底线已被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