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演出大会当天——
广场上,学生们搬着椅子零零散散地从教学楼里走出,金属椅腿在石板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一群不情愿的甲虫被驱赶着列队。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广场染成琥珀色,舞台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格外锋利。
舞台下方,塞缪尔和Z女士早已静立等候。塞缪尔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那些重量级人物如同磁石般吸附在一起,形成一个无形的权力场域。
学校的领导们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胸前的校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某种精心设计的身份标识。几位年长的毕业生则带着岁月沉淀出的从容,他们的眼神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位身着军服的来客,肩章上的金属星徽在夕阳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塞缪尔注意到其中一位的军衔高得惊人,那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人群,却在掠过他时连停顿都没有。
塞缪尔微微侧身,让自己更好地隐入Z女士的阴影中。他注意到那些大人物们互相攀谈时,脸上挂着精心计算过的笑容,每一个拍肩的动作都暗含深意。偶尔有人向Z女士点头致意,但他们的目光在触及塞缪尔时,就像遇到透明屏障般自然滑开。
“看来我沾了您的光。”塞缪尔压低声音对Z女士说,嘴角挂着一丝弧度,“否则他们大概会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
“别在意,”Z女士的声音如同丝绸般平滑,“这些人眼里只有两种人:有用的棋子和无用的尘埃。”她微微侧头,眼镜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冷光,“不过,尘埃有时反而看得最清楚……”
周围的看台上,学生们已经将椅子整齐地排列成弧形,如同层层绽放的白色花瓣。他们身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在明媚的阳光下形成一片纯净的光晕,偶尔翻动的节目单折射出细碎的金色光斑。
广场中央,预备演出的学生们已经在舞台上排列成严谨的队形。舞台中央的阶梯式站台上,演唱团的核心成员正逐一就位,他们的白色演出服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醒目。两侧分立着高音部的成员,像两翼展开的羽翼。
塞缪尔的目光突然在演唱团中心位置凝滞——那个在巡礼动员大会上特立独行的孩子,此刻正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她挺直的背影与其他队员毫无二致,完全看不出平日的顽劣。
“维尔汀?”塞缪尔不自觉地低语出声,眉间浮现一丝疑惑。牙仙口中那个总是装病逃课、为了太妃糖耍小聪明的孩子,居然会出现在如此正式的演出中?
身旁的Z女士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低喃,微微侧首:“莱恩先生,这里有您认识的学生?”
塞缪尔收回目光,轻轻摇头:“只是听说这孩子...相当令人头疼,没想到会出现在表演阵容里。”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视线却不自觉地又飘回舞台中央。
校长站在铺着猩红地毯的主席台上,深色西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广场上回荡:
“今天,”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整齐的白色方阵,“我很荣幸能邀请到圣洛夫基金会年轻代表——”他微微侧身,向Z女士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臂,“Z女士。”
阳光下,Z女士的银灰色套装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戴着贴合手型的皮质手套,在阳光下呈现出光滑的质感。她颔首致意时,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手套表面随着动作折射出细微的光晕。
“与我们紧密合作的芝诺学院校长,”校长继续介绍,声音在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克劳德·史密斯先生!”那位身体硬朗的绅士微微欠身,镜片反射的阳光在人群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还有,”校长的语调变得亲切,“上个学年毕业的优秀校友们——”他的手臂划过一个半圆,将身后的毕业生们尽数囊括,“来参加我们一年一度的巡礼演出大会!”
“巡礼演出,”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激情,“是最能代表我校精神的传统活动。每一年,最杰出的学生将被直接选出,经过三个月紧张的训练,”他的手势配合着语句的节奏,“成长为彰显我校风采的仪仗队员。”
“现在,”他的声音忽然庄严肃穆,“让我们开始巡礼演出的第一个仪式——唱校歌。”
他看向演唱团的方向,阳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让和平永存》,请奏乐。”
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悠扬的弦乐前奏如清风般拂过整个广场,小提琴清亮的共鸣在石板地面上微微震动。广场上数百个白色身影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挺直了脊背,他们的位置也整齐得像管风琴上的销钉。
“欢欣,平安,或是声名,康健,又及敬佩与尊严,技巧同孔武……”稚嫩的童声在广场上空响起:“都不关照顺意而又盲从的牧群……”
“?”塞缪尔皱了皱眉,这歌词怎么感觉那么熟悉。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舞台,立刻捕捉到演唱团中一个橘色头发的女孩正慌乱地左顾右盼。她粉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不安地在同伴之间游移,手指紧张地揪着白色制服的衣角——显然,她并不知晓歌词被更改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周围的孩子们对她求助的眼神视若无睹。他们挺直腰板,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歌声没有丝毫停顿。一开始的声音或许还有一些动摇,但逐渐地,孩子们的声音变得融合,温柔,响亮。
旁边校长也终于听清了歌词,他猛地抓住讲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青:“……?!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台下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音乐教员提着裙摆冲了上来:“校长、校长——!他们在唱那首诗……那首、宣传单背面的……!”
过度的惊吓令音乐教员失去了优美的嗓音,她的舌头至少打了两个结。塞缪尔这时终于想起这熟悉的歌词来自何处——
重塑之手投放的宣传册背面那首诗歌!
他若有所思地挑眉,戏谑地看向身旁的Z女士。对方脸上也闪过一丝讶异,注意到塞缪尔的目光后,回以一个尴尬的浅笑。
“停下——!全部给我停下——!!”校长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音通过麦克风在整个广场炸开。
音乐教员也跟着喊道:“高音部的,停下来!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唱!”
塞缪尔身旁一位教员猛地冲向高台边缘:“十四行诗——!阻止他们!!”他对着演唱团的方向挥舞着手臂。
演唱团中的那个橘发女孩依然呆立原地,眼中满是茫然与不知所措。而在最显眼的位置,维尔汀挺直了脊背,她的声音穿透嘈杂:“校长先生。请听听我们的心声。请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能……成为我们自己。”
校长的脸色由白转青,他转向旁边的警卫,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去把第一排最右边的那个女孩给我拉下去!!”警卫点头领命,大步走向舞台。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快!把水管接上,准备喷射苦哑巴药剂!”有人高声指挥。随着哗哗的水声,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从两侧涌上舞台。边缘的几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警卫棍重重按倒在地。
刺鼻的药水气味弥漫开来,塞缪尔不禁皱眉。用防暴措施对付一群孩子,这未免太过分了。他站在高台上,能清楚地看到药水喷洒时在阳光下形成的彩虹色水雾,那刺鼻的味道让他感到不适。
“——伊莎贝拉!!保护伊莎贝拉……!!”维尔汀冲向被警卫摁倒的同伴。
更多,更多的歌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手足无措的孩子们终于意识到,大人们看不到那条鸿沟,而自己只剩下彼此可依靠,用恐惧,愤怒,与长达十二年的不甘,于是在苦水的喷射中,歌声夹杂着哭腔,一阵阵地响起。
“后退,后退!保护自己,不要受伤!听我说,手拉着手聚成一个圆圈,高个子站外面,小个子在里面!”维尔汀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校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该死的,怎么没完没了——!我只想让他们闭嘴!防暴枪带来了吗?在他们头顶放几个!”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卫扛着防暴枪冲上台,他一边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手中的防暴枪。只见他迅速地将催泪弹塞进了枪管里,然后手忙脚乱地将枪口朝着天空猛地一抬。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塞缪尔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塞缪尔觉得自己应该介入了,正要出声理论。
就在这时,警卫托着枪管的那只手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在上膛时竟然猛地一滑,原本瞄准天空的枪口瞬间改变了方向。
而此时的台下,维尔汀还在全神贯注地指挥着同伴们:“小心警卫棍,别被……”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枚本该射向天空的催泪弹,却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带着令人胆寒的呼啸声,径直朝着人群飞驰而去。
塞缪尔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浑身一颤,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枚催泪弹拖着淡灰色的尾迹,以雷霆之势直射向人群。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看到弹体旋转时带起的气流,看到阳光在金属外壳上折射出的冰冷光芒。
“等——!”这声呐喊还卡在喉咙里,催泪弹已经精准地命中维尔汀的大腿。伴随着“噗”的一声闷响,弹体炸裂开来,刺眼的火光一闪即逝,随即喷涌出滚滚浓烟。
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塞缪尔甚至能看见烟雾中闪烁的细小颗粒。台下的孩子们本能发出惊恐的尖叫,像受惊的鸟群般四散奔逃。
校长惊恐的尖叫:“我要你对天空射点催泪弹!你对着人干什么?!”
警卫结结巴巴地回答:“手、手没拿稳……”
Z女士最先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她瞳孔骤缩,“医务室!立刻通知医务室!”她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了广场上混乱的喧嚣。
Z女士甚至等不及周围人员反应,已经一个箭步跨过人群,皮靴在石阶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这首仅唱了开头的歌没有继续演唱的资格。
随着催泪弹的爆燃,这场演出以最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点。广场上只剩下呛人的烟雾,和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啜泣。
闹剧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