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沉默而紧绷的时间在两人之间流逝。桌上的餐点早已冰冷,烛台上的火焰微微摇曳。
那位女士——夜巡局的探员——唇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并没有催促,只是偶尔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耐心得令人不安。
终于,她那轻柔的嗓音打破了沉默:“看来,你的胃口并不太好?或者,还在期待那位‘同行者’会去而复返,替你解围?”
塞缪尔的目光数次扫向餐厅入口,但卡文迪许那黑白分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再出现。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消散。他意识到等待已毫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了一下远处的服务员。
一名身着笔挺制服的服务生立刻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标准的恭敬微笑:“先生,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买单。”塞缪尔的声音平静。
“好的,先生。”服务生迅速递上对折的账单夹。
塞缪尔并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低头看那账单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对面那位女士脸上,语气理所应当的开口道:
“这位女士付款。”
服务生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位衣着典雅的女士,显得有些无措。
那位女探员闻言,敲击桌面的指尖停了下来。她微扬下颌,棕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满溢的玩味。她似乎想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厚的脸皮。
塞缪尔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窘迫或脸红,反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平静,甚至还有空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得补充:
“我刚到美国,身上没有这里的货币。”
空气仿佛凝结了几秒。
女探员低低地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他的大胆,又像是在欣赏他这份临到头还不忘试图找回一点场面的、近乎无赖的镇定。
“好吧,”她优雅地伸出手,从呆立一旁的服务生手中接过了账单夹,干脆地从手包中抽出一张钞票,递给了服务员,甚至连零钱都没让找。“看来,这顿‘延长’的晚餐,注定要由我来‘投资’了。”
她将账单夹递还给服务生,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塞缪尔,仿佛在说:这小小的人情,我记下了。
服务生如释重负地接过,迅速离开。
塞缪尔面色不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装下摆。
“那么,”他开口道,语气重新变得疏离而正式,“接下来我们去哪?探员……?”
女探员也缓缓站起身,墨色唐装在她动作间流泻出暗哑的光泽。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率先向餐厅外走去。
“跟我来。”她的声音飘回来,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夜色中的曼哈顿华灯初上,下班的人流裹挟着喧嚣与疲惫,填充着冰冷的玻璃与钢铁丛林之间的空隙。塞缪尔与那位女探员并肩走着。
沉默持续了一段路,只有鞋跟敲击人行道的声音和不间断的车流轰鸣。
最终,塞缪尔率先打破了寂静,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显得异常平静:“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探员?我们这到底是要去‘谈’什么?”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她,“是关于我那位…不告而别的‘同行者’?”
女探员步伐未停,目光平视前方穿梭的车流,唇角弧度深了些许。
“他?”她轻轻吐出一个音节,“说真的,我对他的兴趣,并没有比你大多少,先生。”
塞缪尔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她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是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点……不太愉快的‘味道’。”她微微侧过头,棕色的瞳孔在霓虹灯光下掠过一丝冷冽的光,“一种在我工作中偶尔会接触到的、来自某个极端组织的‘气息’——重塑之手。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
——重塑之手?!
塞缪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怎么可能陌生?在他第一防线学校的办公室柜子深处,还锁着一份由奥利图欧投放的宣传册呢。
惊愕率先袭来:卡文迪许是“重塑之手”的人?!这似乎能解释他那种非人的冷漠和对常规道德的蔑视……
仔细回想卡文迪许那漠然一切的眼神、操控局面的手段、以及那种仿佛超然于万物之上的姿态……但他似乎并没有透露传闻中“重塑之手”通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想要撕裂现有秩序、强行“重塑”世界的狂热形象。
卡文迪许更像是一个……冷漠的观察者,甚至是一个利用者,而非一个狂热的信徒或执行者。
震惊过后,一种“果然如此”的寒意蔓延开来。这解释了很多事情。
女探员没有错过塞缪尔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深沉思虑。她静静地等待着,给他消化信息的时间。
片刻后,女探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塞缪尔,“有趣的是,我在你身上……并没有闻到同样的‘味道’。这让我非常……好奇。”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好奇”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
塞缪尔沉默地走着,消化着这个信息。卡文迪许可能与重塑之手有关,而自己则被这位夜巡局探员认定为“没有沾染那种气息”,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他看向女探员,眼神多了一丝凝重:“所以,你的目标是他?因为他可能关联‘重塑之手’?”
女探员不置可否。
重塑之手…卡文迪许…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碰撞,激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权衡利弊的考量。继续与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同行,前往一个由他安排的、远在阿根廷的未知地点?这无异于将性命悬于一根由疯子编织的蛛丝之上。
那么,回头?
回哪里去?基金会?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猛地掐灭了。他不敢对基金会抱有任何可能的期望。他亲身了解那里的行事准则了——为了更大的利益,为了观测暴雨,为了那些冰冷的研究数据,一个“失控”、“与危险分子纠缠不清”的前职员,会是多么完美的观测样本?
他私自离岗,卷入命案,还与疑似重塑之手的高级成员同行…基金会会如何处置他? 他宁愿面对卡文迪许明确的疯狂,也不愿回去赌那渺茫的、被视为“自己人”的仁慈。
而且他要见的是阿莱夫,又不是加入重塑之手,同时卡文迪许自称对阿莱夫了解不多,这反而让塞缪尔觉得,阿莱夫是重塑之手成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那更像是一个卡文迪许也想通过他去探寻的独立存在。
思路逐渐清晰。他需要继续这趟旅程。他必须摆脱眼前的局面。
他的目光悄然扫过身旁的女探员。夜巡特遣管理局——基金会的关联机构。绝不能跟她走。一旦接受“调查”,他基金会职员的身份必然曝光。届时,无论夜巡局原本是何意图,事情都会立刻滑向他最不愿见到的方向——被移交回基金会处理。
逃跑。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坚定。
但他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感受着内袋里“慈祥的玛利亚”那冰冷的轮廓,一股无力感却悄然蔓延。在这个神秘学频出世界里,他不敢冒险。
在这里,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能否徒手制服一个拿着术杖的小学生,更何况眼前这位训练有素、气息悠长的夜巡局探员。
硬闯毫无胜算。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嘈杂的街道、闪烁的霓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必须借助环境,必须制造混乱,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
他表面上维持着平静,试图用无关紧要的话题来麻痹对方。
“纽约的夜晚总是这么……精力充沛。”塞缪尔目光扫过霓虹灯,语气平淡地评论道。
女探员棕色的瞳孔在流光下显得深邃莫测:“分区域,也分人。有些人总能找到安静,有些人则自带喧嚣。”她的回答意有所指。
塞缪尔知道简单的闲聊根本无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他脑中闪过无数方案:冲入地铁站利用复杂结构?制造一场小车祸引起拥堵?甚至想过假装突发急病……但每一个方案的风险和成功率都让他迅速否决。对方的专业素养意味着这些小把戏很可能被瞬间识破并反制。
就在他的头脑风暴进行的火热时,突然。
啪!咔——滋滋——
如同多米诺骨牌倒下,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远处的街区蔓延而至!他们前方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率先熄灭,紧接着,临街商铺的霓虹招牌和橱窗照明次第黯淡,最终,他们头顶的路灯发出一声轻微的电流哀鸣,也彻底熄灭了。
转瞬之间,城市的心跳仿佛骤然停止,深邃的、近乎绝对的黑暗猛然吞噬了一切!
——大规模停电?
“?!”塞缪尔猛地一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他身体反应远比思维更快!就在黑暗降临、视线被剥夺的一瞬间,他凭借记忆中的方位,脚下发力,猛地向侧后方跃开,瞬间与身旁那个模糊的身影拉开了数米的距离!
与此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入西装内袋,握住了那冰冷而熟悉的握把——慈祥的玛利亚被抽出,枪身在微弱的环境反光下划过一道幽暗的金属光泽。
他并没有将枪口指向对方,而是警惕地微微压低,摆出了标准的防御性持枪姿态。他的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而危险。
女探员的反应同样快得惊人。在塞缪尔后撤拔枪的几乎同一时间,她的身体也已微微下沉,做出了随时应对冲击的姿态。
但在看清塞缪尔并未直接瞄准她时,她并没有立刻采取更激烈的反制措施。
黑暗中,她冷静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告诫:“莱恩先生,在纽约街头,对一名联邦探员亮出武器…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塞缪尔闻言,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自然…不明智。”他低声回应。
话音未落——
他握枪的手臂猛地抬起,枪口瞬间指向漆黑无物的夜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惊雷,猛然炸裂在骤然寂静的黑暗街区上空!枪口爆闪出的炽烈火焰在刹那间照亮了他冷峻的侧脸和女探员凝重的表情!
原本因突然停电而陷入短暂呆滞和茫然的人群,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彻底引爆了恐慌!
“枪击!!”
“上帝啊!”
“跑!快跑!”
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奔跑和推搡声瞬间爆发!看不见的人群像受惊的兽群般四处冲撞,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只想远离那危险的声源!
完美的混乱!
塞缪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凭借着对黑暗的适应和混乱人群的掩护,向着预先观察好的、一条没有光源涌入的深邃小巷方向疾奔而去!脚步声迅速被周围的尖叫和嘈杂吞没。
女探员在原地,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纹丝未动。她并没有试图盲目追赶,在这样彻底的黑暗和极度混乱的人群中,任何追击都是徒劳且危险的。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能穿透黑暗,凝视着塞缪尔消失的方向。
几秒后,空气中传来她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是恼怒还是无奈的叹息,伴随着一句低不可闻的东方语句: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