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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麻子蹲在黑风口破庙的门槛上,烟袋锅子在暮色里燃着一点微弱的火星,风一吹,那火星就颤颤巍巍的,像极了老辈人嘴里说的乱葬岗鬼火。入秋的风早没了夏末的软和,裹着山尖的寒气往领口里钻,他缩了缩脖子,把粗布短褂的领口往上拽了拽,指腹蹭过衣襟上磨出的毛边,这褂子还是前年在县城缝的,走南闯北三年,早磨得没了原先的模样,倒比新的更贴身子。

他原本是要赶在天黑前翻过山去李家庄的,那庄子里的张大户托他带了两斤西洋镜的玻璃片,说要给小孙子做万花筒。可午后过驿道时,车轮子突然卡在了一道石缝里,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弄出来,等他把货郎担子重新挑上肩,太阳早沉到山后头去了。黑风口这地方,白日里都少有人来,更别说夜里,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这破庙,再没别的地方能落脚。

庙门是两扇朽坏的木门,左边那扇早歪了,斜斜地靠在门框上,露出半扇黑漆漆的门洞。王麻子往门洞里瞥了一眼,庙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间摆着个塌了半边的供桌,供桌上蒙着厚厚的灰,不知道多久没人来拜过了。供桌后面的神龛更是惨,神像早没了踪影,只留下个空荡荡的木架子,架子上还挂着几缕破烂的红布,风一吹就飘啊飘的,像吊死鬼的舌头。

“呸!”他吐掉嘴里的烟蒂,烟蒂落在地上,溅起一点火星,很快就被风吹灭了。刚要起身往庙里挪,余光却瞥见庙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圈奇怪的痕迹——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野兽的蹄印,是一圈方方正正的白霜,像是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在那儿转了圈,把地上的草都压平了,霜气凝在草叶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王麻子心里咯噔一下。他走南闯北几十年,什么邪门事儿没见过?去年在北边的落马坡,他还撞见过有人装神弄鬼抢货,最后被他一烟袋锅子敲破了头。可今儿个这圈白霜,却让他心里发毛,这天气虽说入了秋,可还没冷到能结霜的地步,尤其是这山脚下,白天太阳晒着还暖洋洋的,怎么会突然结霜?

他想起了关于黑风口的传说。

老辈人都说,三十年前,这黑风口的驿道上出过大事。那会儿这驿道还是通着南北的商道,每天都有商队打这儿过,驮着丝绸、茶叶、瓷器,往北边运去。有一天,一支二十多个人的商队路过这儿,却再也没走出去,遇上了山匪。那伙山匪心狠手辣,不仅抢了货物,还把商队里的人全杀了,尸体扔在驿道旁的乱葬岗上,连口薄棺都没给,就那么暴尸荒野。

后来就有了“夜棺行”的说法。

说是从那以后,每逢月黑风高的夜里,就会有空棺顺着驿道往下滑。棺木是老松木做的,漆皮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滑在石头路上,会发出“咚……咚……”的撞击声,那声音能传二里地远。最邪门的是,谁要是听见了这棺木声,第二天准得出事,会被人发现钉在自家门板上,手脚摆的姿势,跟当年乱葬岗里那些死者下葬时的模样分毫不差,指甲缝里还沾着棺木碎屑,连伤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王麻子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他总说,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自己吓自己。前儿个镇上的李屠户还跟他说,夜里听见驿道上有棺响,吓得一晚上没敢开门,结果第二天才知道,是邻村的二傻子夜里偷摸去驿道上捡柴,不小心把手里的木柴掉在石头上,撞出了“咚咚”声。还有去年,邻镇的王秀才说看见空棺滑过,结果是镇上的刘木匠夜里运棺木,走得急了,棺木从车上滑了下来,顺着坡往下溜,刚好被王秀才撞见。

可今儿个不一样。

下午他卡在石缝里折腾的时候,无意间在那块青石板上看见了道新鲜的划痕。那划痕不是车轮印,也不是马蹄印,是直直的一道,边缘还带着点木屑,是棺木底儿磨出来的。他当时还蹲下来摸了摸,那木屑还是湿的,带着股子陈腐的木头味儿,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血干了的味道。

“别自己吓自己。”王麻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试图把那点不安压下去。他挑起货郎担子,刚要往庙里走,就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风声吹过石头缝的动静,可仔细一听,不是。那是实打实的木头撞击声,一下一下,慢悠悠的,节奏很稳,像是有人在拖着口沉重的棺材,一步一步往这边走。

王麻子的脚一下子就钉在地上了,挑着担子的手也开始发颤。他屏住呼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那是驿道的上坡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一小段路面,路面上的石头泛着惨白的光,像一排牙齿。

声音越来越近了。

“咚……”又一声,这次更清晰了,还带着点回音,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绕了一圈,钻进王麻子的耳朵里。他能听出来,那声音就是顺着驿道往破庙这边来的。

他再也不敢站在门口了,慌忙退到破庙里面,躲在那扇歪掉的木门后面,透过门板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擂鼓,“咚咚”的,跟外面的棺木声混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哪个是心跳,哪个是棺响。

月光刚好在这时从云里钻了出来,把驿道照得亮堂堂的。王麻子眯着眼睛,看见远处的驿道上,有个黑沉沉的东西在动——不是人,也不是兽,是一口棺材!

那口棺材自己顺着坡往下滑!

棺身是老松木的,看着就沉得很,漆皮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木头上面还能看见些模糊的纹路,像是当年刷漆时留下的痕迹。棺盖是半掩着的,随着滑行的节奏轻轻晃荡,每撞一下路边的石头,就发出一声“咚”响,震得地上的碎石子都跟着跳起来,滚到路边的草丛里,发出“沙沙”的轻响。

王麻子的手紧紧攥着门板,指节都泛了白。他看见那口棺材越滑越近,速度不算快,却很稳,像是有人在后面推着似的,避开了路上的大石块,径直朝着破庙的方向来。

他想起镇上老王头说的话。老王头今年七十多了,是镇上最老的人,当年商队遇劫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躲在自家的地窖里,听见了驿道上的惨叫声。他说,当年商队里有个账房先生,是个斯文人,被劫匪抓住后,宁死不肯说出钱箱的位置,结果被劫匪钉在了门板上。后来有人去收尸,看见那账房先生的双手是交叠在胸口的,跟入殓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木头渣子,就是棺木上的那种松木渣。

“别过来……别过来……”王麻子在心里默念着,身体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到了身后的供桌,供桌上的那只破陶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这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王麻子就看见那口棺材停在了破庙门口。

它就那么稳稳地停在门槛外面,离他只有几步远。棺盖还在轻轻晃荡,“吱呀……吱呀……”的,像是在喘气。王麻子能清楚地看见棺木上的木纹,能闻到那股陈腐的木头味儿,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腥气,比下午在青石板上闻到的更浓了些。

突然,棺盖“吱呀”一声,往上抬了抬,露出一道一寸宽的缝。

王麻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盯着那道缝,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寒气顺着缝钻进来,像是冰碴子似的,落在他的手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他听见“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像是有人在里面翻东西,又像是……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一下一下,挠在王麻子的心上,让他浑身发痒,又浑身发冷。

“谁……谁在那儿?”王麻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却发颤,连他自己都听得出里面的恐惧。

没有回应。

那“沙沙”声停了,可棺材却开始往庙门这边挪。不是滑,是挪,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推它。棺底蹭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牙齿在啃骨头。

王麻子吓得往后退,退到了供桌后面,手里抓起一根供桌腿上掉下来的木茬子,紧紧攥在手里。那木茬子很尖,扎得他手心生疼,可他却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口慢慢挪进来的棺材上。

棺材停在了供桌前面,离他只有一米远。棺盖“砰”地一声,全打开了。

王麻子眯着眼睛往棺材里看。

棺底是空的,铺着一层薄薄的黄土,黄土里还掺着点碎木屑。就在黄土中间,埋着一根银簪,那根银簪他认识!前儿个他在镇上的赵寡妇家歇脚,赵寡妇给他端水的时候,头上就插着这根银簪。那银簪是梅花形状的,簪头的梅花瓣上还刻着细纹,赵寡妇说,这是她娘家传下来的,是她娘临死前给她的,她戴了十几年了,宝贝得很。可昨天下午他再见到赵寡妇时,她头上的银簪却没了,她还跟他念叨,说不知道丢哪儿了,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

怎么会在棺材里?

王麻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刚想伸手去拿那根银簪,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不是棺材撞石头的声音,也不是风的声音,是……有人用东西撞门板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向庙门。那扇歪掉的木门好好的靠在门框上,没有动,可那“咚”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像是从庙后的方向传过来的。

庙后是乱葬岗。

老辈人说,当年商队的那些尸体,有几具就埋在庙后的乱葬岗上。那会儿官府派人来收尸,可尸体太多,又赶上连阴雨,没办法运走,就找了块地方,挖了个大坑,把尸体全埋了,连块墓碑都没立,只有几块歪歪扭扭的石头,算是标记。

王麻子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想起刚才在槐树下看见的那圈白霜,想起青石板上的划痕,想起棺材里的银簪——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巧合?

“别装神弄鬼的!”王麻子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手里的木茬子握得更紧了。他绕开棺材,朝着庙后的门走去。庙后的门早就没了,只剩下个黑漆漆的门洞,风从门洞里灌进来,带着股子土腥味,还有点……血腥气。

他刚走出门洞,就看见庙后的土坡上,稀稀拉拉地埋着几个土堆。那些土堆都不高,圆圆的,像一个个坟包,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歪歪扭扭地插在土堆前,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看不清上面有没有字。月光照在土堆上,泛着惨白的光,像是敷了层白粉。

那“咚”的声音,就是从最边上的那个土堆里传出来的。

王麻子慢慢地走过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脚像灌了铅似的沉。他走到土堆前,蹲下来,耳朵凑近土堆,仔细听。

没错,是“咚……咚……”的声音,跟刚才驿道上的棺响一模一样,只是更轻了些,像是有东西在土堆里敲棺材板。他伸出手,摸了摸土堆上的土,土是湿的,还带着点温度,不像是埋了几十年的老坟,倒像是刚埋没多久的新坟。

突然,土堆里传来“吱呀”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是棺盖被什么东西顶开了。王麻子吓得一下子跳起来,手里的木茬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土堆。

土堆里慢慢冒出个东西——不是人头,是棺盖的一角。

那棺盖是黑色的,跟驿道上滑下来的那口棺材一模一样,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老松木。棺盖一点一点地往上顶,土屑顺着棺盖的边缘往下掉,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很快,棺盖被顶开了,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棺身。

王麻子看见棺里躺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是三十年前商队里常见的那种款式,蓝色的粗布,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白了。那人的脸被黄土盖着,看不清模样,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是棺木的碎屑。

就在这时,那人的手动了动。

王麻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他看见那只手慢慢地抬起来,朝着他的方向伸过来,手指还在微微蜷曲,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鬼啊!”王麻子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庙前跑。他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下子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他抬头一看,是那口停在庙门口的黑棺!

不知何时,这口棺材竟然挪到了庙后,正好挡在他的身前。棺盖还开着,里面的银簪还在,黄土上,多了个手印,跟刚才从土堆里伸出来的那只手,一模一样,连指甲缝里的棺木碎屑都一样。

王麻子想绕开棺材跑,可刚迈出去一步,就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几根黑色的布条,从棺底拖出来,缠在他的脚踝上。那布条湿漉漉的,带着股子腥气,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缠在脚踝上,冰凉冰凉的,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用力甩脚,想把布条甩开,可布条却越缠越紧,像是有生命似的,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缠住了他的小腿。他能感觉到布条上的湿气渗进裤子里,贴着皮肤,又冷又黏,难受得要命。

“救命!救命啊!”王麻子大喊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却没有一点回音。这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看见棺盖开始往下落,一点一点地,离他的头越来越近。他能清楚地看见棺壁上刻着的花纹——不是普通的花纹,是当年商队货箱上的标记!那标记是一个圆形,里面刻着个“通”字,是“通和商队”的标记。当年那支遇劫的商队,就是通和商队!

王麻子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想起镇上老掌柜说的话,老掌柜当年是通和商队的伙计,因为生病,没跟着那支商队走,才捡了条命。他说,通和商队的货箱上,都刻着“通”字标记,为的是怕跟其他商队的货弄混。

这口棺材,跟当年通和商队的货箱,是同一种木料,同一种工艺!

棺盖“砰”地一声,差一点就砸在他的头上。王麻子趁机抓住棺沿,用力往外爬。他的手指抠进棺木的木纹里,摸到了里面的碎木屑,还有点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庙后的土堆全塌了!

一个个土堆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似的,“哗啦”一声就塌了,露出一口口黑棺。那些棺材跟他面前的这口一模一样,都是老松木做的,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深褐色木头,棺盖上都刻着“通”字标记。

一口、两口、三口……一共二十多口棺材,跟当年商队的人数一模一样!

那些棺材顺着土坡往下滑,速度很快,像是有人在后面推似的,朝着他这边来。每口棺材的棺盖都开着,里面都躺着个人,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脸被黄土盖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指甲缝里沾着棺木碎屑。

很快,那些棺材就滑到了他身边,围成一个圈,把他困在正中央。棺木与棺木之间贴得极近,连只耗子都钻不出去,老松木的陈腐气息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像张湿冷的网,死死罩在王麻子头上。他想往后退,脚后跟却撞在身后的棺壁上,那冰凉的木头触感顺着鞋底往上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圈外的风突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碎石子,砸在棺木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拍手。月光被乌云遮住,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棺盖边缘偶尔反射出一点惨白的光,映得王麻子的脸像张白纸。他盯着面前的棺木,看见棺壁上的“通”字标记在黑暗里若隐若现,那刻痕里像是藏着墨,越看越黑,越看越像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咚……”

不知哪口棺材突然撞了下旁边的棺木,沉闷的撞击声在圈里回荡,震得王麻子的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棺木开始互相碰撞,“咚咚”的声响连成一片,像是在敲鼓,又像是在倒计时。他看见身边的棺盖开始轻轻晃动,“吱呀……吱呀……”的,每晃一下,就有一缕寒气从棺缝里钻出来,落在他的脖子上,凉得像冰锥。

突然,最前面那口棺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王麻子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看见棺里的黄土慢慢动了起来,像是有东西在下面拱。紧接着,一只手从黄土里伸了出来,那是只男人的手,皮肤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指关节突出,指甲又长又黑,缝里沾着的棺木碎屑在黑暗里泛着微光。那只手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慢慢落在棺沿上,指尖轻轻抠着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谁……谁在里面?”王麻子的声音发颤,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那只手停了下来。紧接着,棺里的黄土开始大面积翻动,一个人头慢慢从土里冒了出来。那人的头发很长,乱糟糟地粘在脸上,沾满了黄土,看不清模样。他的脖子动了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像是骨头生了锈。然后,他慢慢抬起头,黄土从他脸上簌簌往下掉,露出了一双眼睛,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漆漆的洞,洞里像是有寒气往外冒。

“你……看见我们的棺了吗?”那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磨木头,每说一个字,都有黄土从他嘴角掉下来。

王麻子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他的脚还被布条缠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慢坐起来。那人穿着蓝色的粗布短褂,衣襟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他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领口一直划到肚脐,伤口边缘的肉翻着,露出里面的白骨,却没有血流出来,他早就死了,是三十年前死在这儿的商队伙计。

“骗人……”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黑色的牙,“我们的棺,丢了三十年了……你闻,这棺木的味儿,跟我们当年的棺,一样……”

他说着,抬起手,指了指王麻子身边的棺木。王麻子这才发现,周围的空气里全是老松木的味道,混着血腥气和土腥味,浓得让人恶心。他想起下午在驿道上闻到的味道,想起棺材里的银簪,想起庙后的土堆——这一切,都是这些鬼魂设下的局?

“我……我没看见……”王麻子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没看见?”那人歪了歪头,脖子又发出“咔哒”声,“那你身上,怎么有棺木的味儿?”

王麻子低头一看,自己的粗布裤子上沾了不少木屑,是刚才抓棺沿的时候蹭上的。那些木屑是黑褐色的,跟棺木的颜色一模一样,凑近闻,果然有股陈腐的木头味儿。他刚想解释,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回头一看,另一口棺材里的人也坐起来了。

那是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穿着青色的长衫,袖口挽着,手里还攥着一支毛笔。他的脸上没有伤口,却泛着青灰色,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盯着王麻子,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慢慢抬起手,指了指王麻子的胸口。

王麻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冰凉一片。他看见账房先生的手慢慢放下,落在自己的胸口上,摆出了一个交叠的姿势,跟老辈人说的,当年被钉在门板上的姿势,一模一样。

“你的姿势……不对……”账房先生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那个伙计更沙哑,“我们的棺里,该是这样的……”

他说着,慢慢站起来,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的脚没有沾地,而是飘在半空中,离地有一寸多高,衣角在风里飘着,却没有一点重量。王麻子吓得往后缩,却撞在身后的棺木上,退无可退。他看见越来越多的鬼魂从棺材里走出来,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脖子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脑袋歪在一边,却还能说话。

“我们找了三十年……终于找到有人能看见我们的棺了……”

“他闻见了棺木的味儿……他该给我们当棺……”

“对……当棺……”

鬼魂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王麻子的耳朵里爬。他看见那些鬼魂慢慢围过来,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后面的棺木,可他们的手却很实在,冰凉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他的胳膊。

“别……别过来!”王麻子大喊一声,抓起地上的木茬子,朝着最近的一个鬼魂挥过去。可木茬子穿过了鬼魂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只在空中划了道虚影。那鬼魂笑了笑,伸出手,抓住了王麻子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王麻子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想挣扎,可鬼魂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一点也动不了。他看见鬼魂的指甲慢慢变长,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来……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黄土吸收了。

“你跑不掉的……”鬼魂凑到他耳边,声音里带着寒气,“听见棺响的人,都得给我们当棺……”

王麻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起镇上的刘木匠,想起李屠户,想起那些说见过空棺的人,他们是不是都像自己一样,被鬼魂缠上了?刘木匠昨天还跟他说,要去驿道那边砍木头,难道他也听见了棺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喔……喔……”

鸡叫的声音划破夜空,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四周。鬼魂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的脸色变得慌张,抓着王麻子手腕的手也松了些。

“快走!”缺了胳膊的鬼魂大喊一声,“天要亮了!”

鬼魂们纷纷往棺材里退,有的还没来得及回到棺材里,身体就开始消散,变成一缕缕黑烟,飘进棺木里。那个账房先生最后看了王麻子一眼,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明儿个……我们来找你要棺……”

话音刚落,所有的鬼魂都消失了。棺材开始往驿道那边滑,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圈里只剩下王麻子一个人,瘫在地上,浑身是汗,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着黑血,指甲缝里沾着的棺木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天开始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山尖被染成了金色。可王麻子却觉得比夜里还冷,他的身体在不停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木屑还在,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疤痕,像个镯子。

他挣扎着站起来,脚腕上的布条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圈黑色的印子。他捡起地上的货郎担子,挑在肩上,却觉得担子比平时重了十倍。他跌跌撞撞地往镇上走,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驿道,在晨光里延伸向远方。

走到镇上的时候,天才刚亮透。街上已经有了行人,卖早点的铺子开了门,飘出阵阵香味。可王麻子却觉得这些都很陌生,他的脑子里全是鬼魂的脸,全是“咚……咚……”的棺响。

“王麻子?你怎么了?”卖包子的张婶看见他脸色惨白,连忙走过来问,“是不是生病了?”

王麻子摇了摇头,说不出话。他的目光落在刘木匠家的方向,那里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刘木匠家咋了?”王麻子拉住一个路过的伙计,声音沙哑地问。

“你还不知道?”伙计一脸惊讶,“刘木匠死了!被人钉在自家门板上了!”

王麻子的心脏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推开人群,挤到刘木匠家门口,看见门板上钉着个人——是刘木匠。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口,眼睛圆睁,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指甲缝里沾着棺木碎屑,姿势跟账房先生摆的姿势,跟老辈人说的商队死者的姿势,分毫不差。

“昨儿个夜里,我听见驿道上有棺响,”人群里有人说,“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

“我也听见了!”另一个人接话,“那声音‘咚咚’的,吓得我一晚上没敢睡!”

“刘木匠昨儿个还说,要去驿道那边砍老松木,说老松木结实,做棺材最好……”

做棺材?王麻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刘木匠是镇上最好的木匠,做棺材的手艺更是一绝。难道他想去驿道上砍的,就是那些鬼魂的棺木?

“王麻子,你咋了?”张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也听见棺响了?”

王麻子猛地回过神,他看着张婶,又看了看门板上的刘木匠,突然想起账房先生说的话:“明儿个……我们来找你要棺……”

他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张婶连忙扶住他:“你这是咋了?要不先去我家歇歇?”

王麻子摇了摇头,挣脱张婶的手,跌跌撞撞地往自己家走。他的家在镇子的最西边,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只有一扇门,两扇小窗。他推开门,把货郎担子扔在地上,然后死死地插上门栓,又用桌子顶住门,窗户也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

他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脑子里全是刘木匠的尸体,全是鬼魂的脸。他想起自己手腕上的疤痕,想起指甲缝里的木屑,他跟刘木匠一样,都被鬼魂盯上了。今晚,那些鬼魂会来抓他,把他钉在门板上,让他当他们的“棺”。

“不行……我不能死……”王麻子喃喃自语,“我得想办法……”

他想起镇上的李道士。李道士住在镇子东头的破观里,据说会抓鬼驱邪,去年镇上闹黄鼠狼,就是李道士用符纸治好的。或许,李道士能帮他?

王麻子站起身,刚想往外走,却想起门已经被钉死了。他又想起鬼魂说的“明儿个来找你要棺”,现在是白天,鬼魂不会出来,他还有时间。

他找来斧头,把钉窗户的木板劈掉,又挪开桌子,拉开门栓。刚打开门,就看见赵寡妇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个东西。

“王麻子,你看见我的银簪了吗?”赵寡妇的声音发颤,“就是我娘留给我的那根,梅花形状的……”

王麻子的心里一紧。他想起棺材里的银簪,想起赵寡妇说银簪丢了——难道赵寡妇也跟这件事有关?

“没……没看见……”王麻子避开赵寡妇的目光,不敢跟她对视。

“真的没看见?”赵寡妇追问,眼睛里满是焦急,“我昨天夜里听见驿道上有响声,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银簪就不见了……”

听见响声?王麻子猛地抬头,盯着赵寡妇:“你听见什么响声了?是不是‘咚咚’的,像是棺木撞石头的声音?”

赵寡妇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点了点头:“是……是那种声音……你怎么知道?”

王麻子没有回答,他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赵寡妇也听见了棺响,她的银簪还落在棺材里,她会不会也是鬼魂的目标?

“你……你最近别出门,尤其是晚上,”王麻子拉住赵寡妇的手,声音急切,“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去,把门窗关好,别让任何人进来!”

赵寡妇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却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王麻子摇了摇头,松开赵寡妇的手:“我没事……你快回去吧,记得关好门窗。”

赵寡妇还想说什么,却被王麻子推回了家。他看着赵寡妇关上门,才转身往镇子东头走。他得尽快找到李道士,不然,今晚他和赵寡妇,都可能变成下一个刘木匠。

李道士的破观很偏僻,在镇子东头的山脚下,周围长满了荒草。观门是两扇朽坏的木门,上面贴着两张泛黄的符纸,符纸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王麻子推开门,走进观里,看见李道士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个罗盘。

“李道士!”王麻子跑过去,跪在李道士面前,“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李道士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王麻子,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疤痕,眉头皱了起来:“你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王麻子连忙点头,把昨天夜里在黑风口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道士,包括驿道上的空棺、庙后的鬼魂、刘木匠的死,还有赵寡妇的银簪。

李道士听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拿起罗盘,罗盘上的指针疯狂地转着,停不下来。

“是怨鬼,”李道士叹了口气,“三十年前死在黑风口的商队鬼魂,怨气太重,不肯散去,一直在找替身。那些空棺,是他们的灵柩,他们找不到自己的棺,就想找活人当棺,把活人的身体当成他们的灵柩,这样他们就能投胎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王麻子抓住李道士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说今晚要来抓我,求你救救我!”

李道士摇了摇头:“怨鬼的怨气太重,我也没办法完全除掉他们。不过,我可以给你几道符纸,你贴在门窗上,再用朱砂在身上画个护身符,或许能暂时挡住他们。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彻底解决,还得找到他们的灵柩,让他们入土为安。”

“他们的灵柩?”王麻子愣住了,“老辈人说,他们的尸体早就被埋在乱葬岗了,没有灵柩啊?”

“不是肉身的灵柩,是他们的执念,”李道士解释道,“他们当年死得惨,连口薄棺都没有,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棺。他们要找的,不是真的棺材,是能让他们安心的东西,或许是一件信物,或许是一个承诺。你说棺材里有赵寡妇的银簪,那银簪说不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信物之一。”

王麻子想起赵寡妇说银簪是她娘留给她的,难道赵寡妇的娘,跟当年的商队有关?

“我现在就给你画符,”李道士站起身,走进屋里,“你在院子里等着,别到处乱走,这观里也有不少不干净的东西。”

王麻子点点头,坐在石凳上,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看着院子里的荒草,想起昨夜的鬼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活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鬼魂的“灵柩”,但他知道,他不能坐以待毙。

过了半个时辰,李道士拿着几张黄符纸走出来,递给王麻子:“这是三道镇鬼符,一张贴在门上,一张贴在窗户上,一张带在身上。你再用朱砂在胸口画个‘雷’字,朱砂能驱邪,‘雷’字是雷神的符号,能震慑怨鬼。记住,今晚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开门,别开窗,就算看见什么,也别理它,熬过今晚,明天我们再想办法。”

王麻子接过符纸,连忙道谢:“谢谢李道士!谢谢李道士!”

“你先别谢我,”李道士叹了口气,“这符纸只能挡一时,要是怨鬼的怨气太盛,符纸也不管用。你今晚切记,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回应,更不能让身体接触到棺木碎屑——那些碎屑沾了三十年的阴煞,一旦渗进皮肤,怨鬼就能顺着煞气找到你的魂魄,到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王麻子捧着符纸的手忍不住发抖,指腹蹭过符纸上粗糙的黄纸,能摸到朱砂勾勒的符文,却还是觉得心里发空。他想起手腕上那道黑色疤痕,想起指甲缝里挥之不去的木屑,忙问:“李道长,那……那我身上已经沾了木屑,还有救吗?”

李道士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指尖按在疤痕上。王麻子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紧接着又有股微弱的暖意涌来,疤痕处的刺痛感轻了些。“还好,煞气没渗进骨头里,”李道士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这是朱砂和雄鸡血混合的药粉,你回去后用白酒调成糊状,敷在疤痕和沾了木屑的地方,能暂时压住煞气。但记住,这只能保你一时,要是今晚怨鬼真的找上门,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定力了。”

王麻子连忙接过瓷瓶,像揣着救命稻草似的塞进怀里,又对着李道士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道长!多谢道长!要是我能熬过今晚,以后定当常来观里上香!”

李道士摆了摆手,脸色依旧凝重:“上香就不必了,你要是真能活下来,帮我办件事,去黑风口的乱葬岗看看,找找有没有一块刻着‘通和’二字的木牌。当年通和商队的掌柜,据说随身带着块紫檀木牌,上面刻着商队的名字,要是能找到那块木牌,或许就能知道这些怨鬼真正的执念是什么。”

王麻子连忙点头:“我记着!我一定去找!”

他揣好符纸和瓷瓶,挑着货郎担子往家走。街上的人比早上多了些,卖菜的、挑水的、赶路的,来来往往,热闹得很。可王麻子却觉得这热闹跟自己隔着层雾,耳边总时不时响起“咚……咚……”的棺响,眼前也总闪过刘木匠钉在门板上的模样,连脚步都虚浮得很。

路过赵寡妇家门口时,他停了下来。门是关着的,门缝里能看见里面的灯亮着,却没听见动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敲门,李道士说过,怨鬼可能盯着赵寡妇,要是自己这时候去找她,说不定会把煞气引到她身上。他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赵寡妇能听自己的话,关好门窗,千万别出门。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了。王麻子不敢耽误,先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认门栓插得死死的,窗户也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才拿出李道士给的瓷瓶,倒出药粉,用家里仅存的半瓶白酒调成糊状。他脱掉上衣,露出胸口和手腕上的疤痕,把药糊小心翼翼地敷上去。药糊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可紧接着又有股暖意散开,让他舒服得忍不住哼了一声。

敷好药糊,他又拿出符纸,一张贴在门楣上,符纸的边角用浆糊粘牢,生怕被风吹掉;一张贴在窗户的木板上,正对着驿道的方向;最后一张叠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还特意用绳子系了个结,怕不小心弄丢。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王麻子没敢点灯,就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把菜刀,那是他家里唯一的铁器,老辈人说铁器能驱邪,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可握着刀,他心里总能踏实些。

屋外静得可怕。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街上的狗叫声都听不见,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跟棺木撞击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像。他盯着门板,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屋外传来“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扫地上的落叶,又像是……棺木底儿蹭过地面的声音。王麻子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菜刀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那声音的方向,是从驿道那边来的,正慢慢往他家这边挪。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刚好落在他家门口。王麻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菜刀掉在地上。他知道,那口黑棺来了。

紧接着,又是“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门板上。不是撞石头的脆响,是撞木门的闷响,每撞一下,门板就晃一下,门上的符纸也跟着颤,朱砂画的符文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红光,像是在跟什么东西对抗。

“王麻子……开门……”

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那个缺了鼻子的商队鬼魂!那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带着股寒气,像是冰碴子似的,落在王麻子的脸上。

王麻子咬紧牙关,没敢回应。他想起李道士的话,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能回应。

“你躲在里面,也没用……”鬼魂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我们来要棺了……”

门板又被撞了一下,这次更重,门栓都发出“咯吱”的响声,像是要被撞断了。门上的符纸红光闪了闪,变得暗了些,王麻子的心也跟着沉了沉,符纸的效力,好像在减弱。

“你以为贴张符纸,就能挡住我们?”另一个声音传来,是那个账房先生的声音,“当年官府派来的道士,贴了满驿道的符纸,还不是被我们的怨气冲散了?”

“王麻子,你出来吧……”缺鼻子的鬼魂又说,“刘木匠当了棺,很乖……你当了棺,我们就不会找赵寡妇了……”

赵寡妇!王麻子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赵寡妇的银簪还在棺材里,想起鬼魂说要找她,难道他们想用赵寡妇来要挟自己?

“你们别找她!有事冲我来!”王麻子忍不住喊了一声,喊完就后悔了,他不该回应的!

果然,门外的鬼魂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又诡异,像是指甲刮过木头:“你终于说话了……我们就知道,你会心疼她……”

“咚……”门板又被撞了一下,这次门栓“咔嚓”一声,断了一根。门上的符纸红光彻底暗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灵气。

王麻子吓得往后退,退到炕边,手里的菜刀举了起来。他看见门板上,慢慢出现了一道缝,不是被撞开的,是被一只惨白的手推开的!那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指甲又长又黑,缝里沾着棺木碎屑,正是昨天夜里从土堆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你看,符纸没用了……”账房先生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你乖乖出来,我们让你死得痛快些……”

那只手在门板上摸索着,像是在找门栓的位置。王麻子知道,一旦门被打开,自己就完了。他深吸一口气,举起菜刀,朝着那只手砍过去。

“当”的一声,菜刀砍在门板上,火星四溅。那只手缩了回去,门外传来一声痛呼,鬼魂也会疼?

“你敢砍我们?”缺鼻子的鬼魂怒了,声音变得尖利,“我们要让你死得更惨!”

紧接着,门板被猛地一推,剩下的门栓也断了。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更大的缝,能看见外面站着几个模糊的影子——是那些商队鬼魂!他们的身体在黑暗里泛着惨白的光,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脑袋歪在一边,眼睛里黑漆漆的,没有眼珠。

“抓住他!”一个鬼魂大喊一声,几只惨白的手朝着王麻子抓过来。

王麻子挥舞着菜刀,胡乱砍过去。菜刀划过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可每次都穿过鬼魂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他知道,铁器对这些怨鬼没用,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

就在这时,他衣袋里的符纸突然热了起来。那股暖意顺着衣袋传到胸口,又扩散到全身,让他原本发颤的身体一下子有了力气。他想起李道士说的,最后一张符纸带在身上,能震慑怨鬼。

果然,那些鬼魂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不敢再往前伸。他们盯着王麻子的衣袋,眼睛里露出忌惮的神色。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缺鼻子的鬼魂厉声问。

王麻子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攥着菜刀,警惕地盯着他们。他知道,符纸的暖意只能维持一会儿,要是等暖意散了,自己还是会被他们抓住。

“别以为有符纸就能没事!”账房先生冷笑一声,“我们的怨气,能冲散符纸的灵气!你等着,等符纸失效了,我们就把你钉在门板上,让你跟刘木匠一样!”

鬼魂们没有再上前,就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王麻子。屋外的棺响又传来了,“咚……咚……”的,声音要比刚才更响,像是有无数口棺材在门外等着,只要门一打开,就会把他拖进去。

王麻子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能感觉到衣袋里的符纸越来越凉,暖意正在慢慢消失。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逃出去。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炕边的货郎担子上。货郎担子里有他卖货用的小锤子、铁钉,还有些零碎的工具。他突然想起李道士说的,怨鬼怕的是能勾起他们执念的东西,要是自己能找到跟商队有关的东西,说不定能暂时困住他们。

他慢慢挪动脚步,靠近货郎担子,手伸进去,摸索着。鬼魂们以为他要拿武器,都警惕地往后退了退。王麻子趁机从担子里摸出一把铁钉,那是他用来修货郎担子的,尖锐又坚硬。

他拿着铁钉,对着鬼魂们晃了晃:“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用铁钉钉你们的棺木!”

鬼魂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们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棺”,虽然不是真的棺木,可铁钉是用来钉棺盖的,对他们来说,是最忌讳的东西。

“你敢!”缺鼻子的鬼魂怒吼一声,却没敢上前。

王麻子心里一喜,知道自己找对了办法。他拿着铁钉,慢慢往门口挪:“我不想跟你们斗,你们只要别找我和赵寡妇的麻烦,我就帮你们找你们的‘棺’,帮你们入土为安!”

“我们的‘棺’?”账房先生愣了一下,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你知道我们的‘棺’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找!”王麻子连忙说,“李道士说,你们的‘棺’是你们的执念,可能是一件信物,比如通和商队的木牌。我可以帮你们找那块木牌,只要你们别再害人!”

鬼魂们沉默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像是在商量。王麻子趁机又往门口挪了挪,手里的铁钉握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喔……喔……”

鸡叫的声音划破夜空,比昨天早上更响亮。鬼魂们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透明,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

“天要亮了!”缺鼻子的鬼魂大喊一声,“我们走!”

鬼魂们纷纷往后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门板“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屋外的棺响也消失了,只剩下王麻子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铁钉,浑身是汗。

天慢慢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王麻子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外的地上,散落着些黑褐色的木屑,还有几道方方正正的痕迹,像是棺材滑过的印子。他知道,那些鬼魂没有骗他,他们还会再来的。

他想起李道士的话,想起要找的通和商队木牌,想起赵寡妇的银簪。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铁钉,不管有多难,他都要找到木牌,平息这些怨鬼的怨气,不然,还会有更多人死于非命。

他转身往赵寡妇家走。他要去看看赵寡妇有没有事,还要问问她,她的银簪,到底跟当年的商队有没有关系。

走到赵寡妇家门口,他敲了敲门:“赵寡妇,你在吗?”

门很快就开了,赵寡妇探出头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没什么事。“王麻子?你咋来了?”她看见王麻子,惊讶地问,“你没事吧?我昨天夜里听见你家门口有动静,吓得没敢出来。”

“我没事,”王麻子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我问你个事,你的银簪,除了你娘,还有谁碰过?或者说,你娘当年,是不是跟通和商队有关?”

赵寡妇愣了一下,眼睛里露出疑惑的神色:“通和商队?我娘当年确实在商队里做过账房先生的丫鬟,怎么了?”

王麻子的心里一下子亮了,原来如此!赵寡妇的娘是通和商队的丫鬟,那银簪说不定就是账房先生送给她娘的,所以才会出现在棺材里!这银簪,很可能就是怨鬼要找的信物之一!

“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账房先生有块刻着‘通和’二字的紫檀木牌?”王麻子连忙问。

赵寡妇想了想,点了点头:“说过!我娘说,账房先生最宝贝那块木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说那是商队掌柜给他的,能辟邪。后来商队遇劫,我娘就跑了,再也没见过账房先生,也没见过那块木牌。”

王麻子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木牌果然在账房先生手里,可账房先生已经死了,木牌说不定也跟着埋在了乱葬岗。他必须去黑风口的乱葬岗,找到那块木牌,不然,怨鬼还会再来。

“赵寡妇,你在家好好待着,别出门,”王麻子叮嘱道,“我要去黑风口的乱葬岗找东西,要是我三天之内没回来,你就去找李道士,让他想办法。”

赵寡妇连忙拉住他:“你别去!那地方太危险了!那些鬼魂还在那儿,你去了就是送死!”

“我不去不行,”王麻子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要是我不去找木牌,那些鬼魂还会害人,下一个可能就是你,或者镇上的其他人。我必须去。”

他挣脱赵寡妇的手,转身往黑风口走。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死去。他挑着货郎担子,担子里装着铁钉、锤子,还有李道士给的符纸和药粉,这些……都是他的武器。

走在驿道上,他想起昨天夜里的恐惧,想起刘木匠的死,想起鬼魂们的脸。可他不再害怕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木牌,平息怨气,保护镇上的人。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那股陈腐的木头味儿,还有点血腥气。远处的黑风口,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阴森。王麻子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一场更大的挑战,还在等着他。

走到黑风口的破庙时,天已经大亮了。庙还是那座破庙,门板歪着,供桌塌着,可庙后的乱葬岗,却比昨天更吓人了,土堆上的土都被翻了过来,露出里面的棺木,一口口黑棺散落在土坡上,棺盖都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层黄土。

王麻子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他怕鬼魂突然出现,也怕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他仔细打量着那些棺木,想找到跟木牌有关的痕迹。

突然,他看见最边上的一口棺木里,有个东西在反光。他走过去,蹲下来一看,是一块紫檀木牌!木牌上刻着“通和”二字,字迹清晰,还泛着光,像是刚刻上去的一样。

“找到了!”王麻子激动地叫出声,伸手去拿木牌。

就在他的手碰到木牌的瞬间,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他猛地回头,看见那些商队鬼魂又出现了!他们站在土坡上,身体不再透明,而是变得实实在在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终于找到了……”账房先生走过来,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得温和,“这块木牌,是我们商队的信物,也是我们的执念。我们死了三十年,就是想找到它,让它陪着我们入土为安。”

“那……那你们为什么要害人?”王麻子疑惑地问。

“我……我们并不是要害人,”缺鼻子的鬼魂叹了口气,“我们只是想找能帮我们找木牌的人。那些听见棺响的人,都是跟商队有缘分的人——刘木匠是因为他的祖师爷,当年就是给通和商队做过棺木的。三十年前商队遇劫,他祖师爷原本要送来十口新棺,结果半路上听说商队出事,吓得把棺木扔在山里就跑了,那些棺木,就是后来夜里在驿道上滑行的‘夜棺’。刘木匠继承了他祖师爷的手艺,身上带着棺木的灵气,所以能听见棺响,也能看见我们的身影。我们原本以为他能帮我们找木牌,可他却只想用老松木做棺木卖钱,根本不管我们的执念,我们没办法,才只能用那样的方式‘提醒’他,可没想到……”

鬼魂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愧疚。王麻子手里攥着紫檀木牌,心里的疑惑解开了大半,可又生出新的疑问:“那……那赵寡妇的银簪,怎么会在棺材里?”

“那银簪是账房先生的,”缺鼻子的鬼魂指了指旁边的账房先生,“当年账房先生跟赵寡妇的娘情投意合,本想等商队走完这趟路,就娶她过门,那银簪是他特意在苏州买的定情信物,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遇上了山匪。他临死前,把银簪藏在了货箱的夹层里,后来我们的魂魄附在棺木上,才把银簪带了出来,想借着银簪找到赵寡妇的娘,可没想到她早就不在了,只剩下赵寡妇。我们把银簪放在棺材里,就是想引着跟商队有缘分的人,顺着银簪找到木牌。”

账房先生的眼眶里渗出黑色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落在黄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我对不起她,”他哽咽着说,“当年要是我能早点把银簪送出去,要是我能保护好商队的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王麻子看着眼前的鬼魂,心里的恐惧慢慢消失了,只剩下同情。他举起手里的紫檀木牌:“现在木牌找到了,你们想怎么样?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我们想让你把木牌和银簪,一起埋在我们的坟里,”缺鼻子的鬼魂说,“我们的尸体就在这些棺木下面,当年官府收尸的时候,把我们的尸体跟棺木埋在了一起,只是没立墓碑。只要把木牌和银簪放在坟头,我们的执念就能化解,就能安心投胎了。”

王麻子点点头:“好,我帮你们。只是银簪还在赵寡妇那儿,我得先回去拿。”

“不用了,”账房先生说,“银簪已经在你货郎担子里了。昨晚我们去你家的时候,趁你不注意,把银簪放在了你的担子里,就是怕你找不到。”

王麻子愣了一下,连忙打开货郎担子,果然看见里面放着一根梅花形状的银簪,正是赵寡妇丢的那根。他拿起银簪,递给账房先生:“那现在就埋吧,我帮你们挖坟。”

鬼魂们感激地看着他,纷纷退到一边。王麻子找来货郎担子里的小铲子,开始在最中间的土堆前挖坑。土很软,一挖就松,很快就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他看见坑底有几根白骨,应该是商队伙计的遗骸。

他把紫檀木牌和银簪放在坑底,然后慢慢把土填回去,又找了块石头,立在坟头,算是墓碑。做完这些,他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坟堆,心里松了口气。

突然,一阵风吹过,坟堆上的黄土轻轻晃动,鬼魂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慢慢往上飘。他们看着王麻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谢谢你,王麻子。我们终于可以安心了。”

“以后,不会再有夜棺行了,”账房先生说,“驿道也会恢复平静,镇上的人也不会再受牵连了。”

鬼魂们的身体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一缕缕白烟,消失在空气中。王麻子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百感交集,这场持续了三十年的恩怨,终于在今天化解了。

他收拾好货郎担子,转身往镇上走。走在驿道上,他发现那股陈腐的木头味儿和血腥气消失了,风里带着青草的清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回到镇上的时候,街上还是那么热闹。他先去了赵寡妇家,把银簪还给了她,又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赵寡妇听了,眼泪直流,说要去乱葬岗给账房先生和她娘上柱香。

然后,他又去了李道士的破观,把找到木牌、化解怨气的事告诉了李道士。李道士听了,欣慰地笑了:“好啊,好啊,总算没白费功夫。你这孩子,有勇有谋,是个好孩子。”

王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道长您教得好,要是没有您的符纸和指点,我也活不到现在。”

“跟我没关系,”李道士摆了摆手,“是你自己心善,又有勇气,才能化解这场怨气。以后,你就安心做你的货郎吧,黑风口的夜棺行,再也不会出现了。”

从那以后,王麻子还是每天挑着货郎担子,走南闯北。只是他再也没见过夜棺,也没听过棺响。黑风口的驿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都有商队打这儿过,再也没人提起三十年前的那场劫难。

偶尔,他会路过黑风口的破庙,会去坟头看看,给账房先生和商队的人上柱香。他会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想起那些可怜的鬼魂,想起自己握着菜刀、拿着铁钉的样子。他知道,那场经历,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提醒他要心怀善意,勇敢面对困难。

有一次,他路过李家庄,给张大户送万花筒的玻璃片。张大户的小孙子拿着万花筒,开心地喊着:“爷爷,你看,里面有好多好多花!还有好多好多光!”

王麻子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心里也暖暖的。他想起账房先生说的,他们只是想找能帮他们找木牌的人,只是想安心投胎。原来,无论是人还是鬼,最想要的,都是一份平静和安宁。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青草的清香,吹过驿道,吹过破庙,吹过坟头。阳光洒在大地上,一切都那么美好。王麻子挑着货郎担子,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人等着他的货郎担,而这一次,他再也不用害怕夜里的棺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镇上的人渐渐淡忘了夜棺行的传说,只有王麻子,还会偶尔跟人提起那段往事。他会告诉孩子们,遇到困难不要害怕,只要心怀善意,勇敢面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会告诉大人们,要多做善事,积德行善,才能换来平安和幸福。

有时候,赵寡妇会带着点心,去他家里看他。他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聊着账房先生,聊着商队的人,聊着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赵寡妇会说:“要是当年账房先生能顺利娶了我娘,现在我们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

王麻子会笑着说:“没关系,现在他们已经安心了,我们也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是啊,这就够了。无论是人还是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能平安、幸福地生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又到了秋天,王麻子又路过黑风口的破庙。他停在庙门口,看着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见白霜的情景。他走进庙后,看见坟头的草长得很茂盛,石头墓碑也还立在那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香,点燃,插在坟前。

“账房先生,各位大哥,我来看你们了,”他轻声说,“镇上一切都好,赵寡妇也很好,你们放心吧。”

香烟袅袅,飘向空中,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王麻子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他知道,这些鬼魂,已经真正地安息了,而他的生活,也会一直这么平静、幸福地走下去。

挑着货郎担子,走在驿道上,王麻子的脚步很轻快。他哼着小调,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未来的日子,会像这秋日的阳光一样,温暖而明亮。而那段关于夜棺行的往事,会成为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提醒他要珍惜现在的生活,要永远心怀善意,勇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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