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林阿婆,是在2019年的梅雨季。
那天的雨下得黏腻,像是永远也拧不干的湿抹布,裹着整座老城区的灰砖黛瓦。我攥着租房合同,在青石板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尖沾满了青苔和烂泥,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咕叽”的闷响,像是踩在某种软体生物身上。中介小周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这处老院便宜,月租比同地段少三百,就是偏了点,在巷尾最深处,院里还住着位独居的老人,“人挺好,就是不爱说话,你平时别打扰她就行”。
巷口立着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干被雨浇得发黑,皲裂的树皮里渗着深褐色的汁液,像凝固的血。枝桠垂下来,沾着湿漉漉的叶子,风一吹就晃,活像浸了水的鬼手在半空抓挠。走到院门前时,我看见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红布,布角磨出了毛边,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底下刻着的“槐安院”三个字——字是阴刻的,缝里积着黑垢,雨珠落在上面,顺着刻痕往下淌,竟真像血在流。
“吱呀”一声推开门,门轴发出的声响在雨里格外刺耳,惊得院角的青苔都颤了颤。院当心也种着棵槐树,比巷口的还粗,树干上缠着一圈圈红绳,红绳上挂着些巴掌大的布人。每个布人的脸都用黑墨画着眼睛,没有 pupils(瞳孔),只有两个黑黢黢的圆,雨珠落在布人脸上,顺着墨痕往下淌,像无数双眼睛在哭。
“谁啊?”
声音从西厢房传出来,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又带着点潮湿的霉味,钻进耳朵里痒得心慌。我循声望去,只见门框里站着个老太太,穿一件藏青色的斜襟布衫,布料硬挺,像是浆过很多次,领口和袖口却磨得发白。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银簪绾着,银簪的尖儿在雨雾里泛着冷光。最让人发怵的是她的脸,白得像刚从坟里挖出来,不见半点血色,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合同,像是能看穿纸背,看见我口袋里仅存的两千块房租。
“阿婆您好,我是新租东厢房的,叫陈冬。”我把合同往身前递了递,指尖沾了雨,纸页洇开一小片湿痕,“中介说跟您打过招呼了。”
她没接,也没动,就那么站着。雨还在下,打在槐树叶上“哗啦啦”响,衬得院里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有只手在胸腔里敲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裹着水汽:“东厢房……好久没人住了。”她的目光扫过东厢房的窗户,窗户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儿,像刚断奶的小孩在哭。
我尴尬地笑了笑,把合同往回抽了抽:“中介说收拾过了,我看挺好的,便宜又清净。”
她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西厢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槐树上的布人又晃了晃,有个布人的胳膊被风吹得垂下来,正好对着我,像在招手。我盯着那扇门看了会儿,总觉得门后有双眼睛,正透过门缝往外看,把我的影子钉在地上。
东厢房比我想象的还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逼仄的小厨房,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墙,墙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沾着泥,看着就闷。卧室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砖缝里长着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地上铺着旧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下面藏着什么东西,被我一踩就疼得叫。最奇怪的是,卧室的窗户正对着院里的槐树,树枝几乎要伸进窗户里,晚上要是刮风,树枝敲在玻璃上,准得让人头皮发麻。
收拾东西时,我蹲在床底下捡箱子,指尖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把箱子挪开,看见一个半尺长的木盒子,盒子是深红色的,上面雕着些奇怪的花纹,凑近了看,竟像是一张张缩小的人脸,眼睛、鼻子、嘴都歪歪扭扭的,挤在一块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盒子抱了出来,盒盖没锁,轻轻一掀就开了。里面铺着一层蓝布,布上放着一件小孩的衣服——不是棉的,也不是布的,是用槐树叶一层层粘起来的,绿莹莹的,还带着股淡淡的槐花香,香得有点冲,像往鼻子里塞了把刚摘的树叶。
我皱了皱眉,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树叶之间用细麻绳缝着,针脚很密,像是怕散了。谁会用树叶做衣服?还放在床底下?不怕受潮烂掉吗?
“那衣服不能动。”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手里的槐叶衣“啪”地掉回盒子里。我回头一看,林阿婆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碗里盛着些褐色的汤,汤面上飘着几片槐树叶,像漂着几瓣绿指甲。
“阿婆,您怎么来了?”我赶紧把盒子合上,指尖还沾着树叶的潮气,凉得像冰。
她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碗底和桌面碰了一下,发出“当”的轻响。“这是槐叶汤,喝了祛湿。”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盒子上,眼神沉了沉,“那是给槐哥儿做的衣服,别动它。”
“槐哥儿?”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盒子差点掉在地上,“是谁啊?您的孙子?”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那盒子看了会儿,眼神软了点,像在看什么宝贝。然后她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说:“晚上别开窗,也别听槐树的声音。”说完,她的脚步声就消失在门外,没再回头。
我看着桌上的槐叶汤,褐色的汤里飘着绿树叶,怎么看都像煮坏了的东西。再看看手里的木盒子,我心里有点发毛,把盒子塞回床底下,又往旁边推了推箱子,挡住它,像是这样就能把那股诡异的感觉挡在外面。
晚上,雨还没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槐树叶的“沙沙”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毕业没找到工作,手里的钱只够交三个月房租,要是这地方真有问题,我连搬家的钱都没有。我越想越烦,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刷手机。手机信号不好,网页半天加载不出来,屏幕上的光映在墙上,晃得人眼晕。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小孩的笑声,从槐树那边传来,细细的,甜甜的,像是在跟谁玩躲猫猫。
我心里一紧,猛地把手机按灭。院里就我和林阿婆两个人,哪来的小孩?我想起林阿婆说的话,赶紧捂住耳朵,可那笑声像有魔力似的,钻过指缝,钻进我的耳朵里,挠得我心痒。我忍不住睁开眼,看向窗户——月光正好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槐树上,树枝上挂着的布人在月光下晃,我看见有个布人好像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是自己动的,胳膊抬了抬,像是在摸树枝。
不对,不是布人动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槐树枝上,穿着那件绿莹莹的槐叶衣,正对着我的窗户笑。那身影很模糊,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像夜里的猫,在月光下泛着光。它的腿垂在树枝下,光着脚,脚底板是黑的,像是沾了泥。
“啊!”我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伸手去关窗户。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我手忙脚乱地往回拉,玻璃“哐当”一声撞在窗框上。
就在我碰到窗户把手的那一刻,那身影突然消失了,像被风吹散的烟。窗外只剩下摇晃的槐树枝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刚才的笑声也没了,静得让人害怕。
我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衣服也湿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是幻觉吗?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我盯着窗户看了半夜,直到天快亮才睡着,梦里全是绿莹莹的槐叶衣,还有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追着我跑。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雨声吵醒,一睁眼就想起昨晚的事,心里发慌,只想找林阿婆问清楚。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看见林阿婆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根针,针上穿着细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着槐树叶,她正一针一针地缝衣服,动作很慢,却很准,每一针都穿过树叶的根部,没断过。桌上摆着好几个木盒子,跟我床底下那个一模一样,每个盒子里都放着一件小小的槐叶衣,绿莹莹的,在晨光里泛着光,像一排小绿人站在桌上。
“阿婆,昨晚我看见……”我站在门口,声音有点发颤,不敢往里走。
“看见什么了?”她头也不抬,手里的针飞快地穿梭,树叶在她手里服服帖帖的,“看见槐哥儿了?”
我愣了一下,脚步往后退了退:“您怎么知道?我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槐树上,穿着槐叶衣,对着我的窗户笑。”
她缝衣服的手顿了一下,针停在树叶上,然后继续缝,声音轻了点:“那是槐哥儿。”
“槐哥儿到底是谁?”我追问,心怦怦跳,“是您的家人吗?还是……”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水:“是这棵槐树的孩子。”
我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舌头像打了结:“槐、槐树的孩子?这怎么可能?树怎么会有孩子?”
她放下针,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看着院里的槐树,树枝在风里晃,影子落在她脸上,像爬着几条黑虫子。“三十年前,这院里住着一对夫妻,男的是教书先生,女的是绣娘,俩人好得很。女的怀了孕,快生的时候,突然得了怪病,全身发痒,抓得满是血痕,晚上痒得睡不着,只能坐在床边哭。”
“后来男的请了个先生来看,先生穿得破破烂烂的,手里拿着个罗盘,在院里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槐树下,说这棵老槐树成了精,活了上百年,想抢女的肚子里的孩子,当自己的娃。”
“先生说,要想保住孩子,就得给槐树做个‘替身’,用槐树叶做件衣服,当成孩子的衣服,放在床底下,让槐树以为那是它的孩子,就不会再缠女的了。然后,再把真孩子送到外地,等过了十八岁再回来,那时槐树的气就弱了,伤不了孩子。”
“那对夫妻照做了,连夜把槐叶衣放在东厢房的床底下,然后抱着孩子走了,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可没过多久,女的就疯了,听说整天抱着枕头哭,说槐树把她的孩子抢走了,男的没办法,只能带着女的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听得头皮发麻,手指抠着门框,指节都白了:“那槐哥儿……就是那个被送走的孩子?可他怎么会在槐树上?”
她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桌边,拿起一片槐树叶,放在手里摸了摸,树叶在她掌心轻轻晃了晃:“不是。那对夫妻走了以后,这院里就剩下我和这棵槐树。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槐树在哭,声音细细的,像刚生下来的小孩,哭得人心慌。我披了件衣服走到树下,看见树根底下有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槐叶衣,正抱着树干哭,脸埋在树皮下,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就把它抱了回来,给它取名叫槐哥儿。它很乖,不吵不闹,就是喜欢在槐树上玩,晚上才下来。”她把槐树叶放在针上,又开始缝衣服,“晚上别开窗,它会进来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跑出了西厢房,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快要炸开。回到东厢房,我盯着床底下的木盒子,越想越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想搬出去,可房租已经交了三个月,我刚毕业,口袋里比脸还干净,根本没那么多钱再找别的房子。
只能先住着了,我想,只要晚上不开窗,不听槐树的声音,槐哥儿不进来,应该就没事。
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会听见小孩的笑声。有时在窗外,有时在门口,有时甚至在床底下,细细的,甜甜的,像在跟我玩游戏。我不敢开门,也不敢出声,只能蒙在被子里,把耳朵堵上,可那笑声还是能钻进来,绕着我的耳朵转。
有天晚上,我实在太困了,面试跑了一天,累得沾床就睡。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脸,凉丝丝的,像刚摘的槐树叶,带着潮气。我以为是做梦,想抬手推开,可手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我的床边,穿着槐叶衣,正低头看着我。它的脸还是模糊的,像蒙了层雾,可我能感觉到它的眼睛,正盯着我的脸,一动不动,像在看一件稀有的宝贝。
“你是谁?”我吓得浑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喊,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它没回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手里拿着一片槐树叶,叶子上还沾着露水,想往我的脸上贴。那片叶子离我的眼睛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叶子上的纹路,像一条条小蛇,在叶子上爬。
就在这时,西厢房传来了林阿婆的声音,又急又哑:“槐哥儿!回来!”
那身影愣了一下,手里的槐树叶掉在我的枕头上,然后转身,从窗户钻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瞬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猛地坐起来,抓起枕头上的槐树叶,用力扔在地上,树叶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啪”的轻响。我大口喘着气,后背全是汗,衣服贴在身上,凉得像冰。窗外的槐树还在晃,树枝敲着玻璃,“嗒嗒嗒”,像有人在敲门。
我再也忍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箱子扔在地上,衣服随便往里塞。我必须走,就算睡大街,也比待在这鬼地方强。可当我拖着箱子走到院门口时,林阿婆拦住了我,她手里拿着一件新的槐叶衣,绿莹莹的,还带着露水,叶子上的纹路清晰可见。
“你不能走。”她站在门口,挡住了我的路,声音里没有情绪,却带着一股让人不敢反抗的力量。
“为什么?”我往后退了一步,箱子在地上拖了一下,发出“咯吱”响,“这地方太吓人了,我必须走,房租我也不要了,算我倒霉。”
“槐哥儿喜欢你。”她把槐叶衣往前递了递,树叶的香味飘过来,冲得我鼻子疼,“它好久没见过外人了,你要是走了,它会伤心的,会哭的。”
“我不管它伤不伤心,我只想走!”我推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手腕却突然被她抓住。她的手很凉,像冰一样,抓得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你走不了的。”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像月光下的槐树叶,“三十年前,那个先生说过,住进这院的人,都是槐哥儿的‘替身’。除非槐哥儿找到真正的‘妈妈’,否则,谁也走不了。”
“替身?什么意思?”我挣扎着想要甩开她的手,可她的手像铁钳一样,我根本挣不开,“什么替身?我不是替身!”
“那个被送走的孩子,是个女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说什么秘密,压得我耳朵疼,“先生说,槐哥儿要找的,是那个女孩,只有她能当槐哥儿的‘妈妈’,把槐哥儿带回槐树里,让槐哥儿认祖归宗。要是找不到,就只能找住进这院的人当替身,等槐哥儿把替身的‘气’吸光了,就会再找下一个。”
我听得浑身发冷,血液好像都冻住了,手指尖凉得发麻。原来我住进来的那一刻,就成了槐哥儿的“替身”,难怪它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它是在吸我的“气”!难怪我这几天总觉得累,面试时头晕眼花,原来不是累,是它在一点点抽走我的精神。
“你放开我!我不是那个女孩!我不要当替身!”我拼命挣扎,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视线都模糊了。箱子倒在地上,衣服撒了一地,有件白色的t恤落在槐树根旁,瞬间就被树根渗出的褐色汁液染了个斑。
她突然笑了,笑声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在雨里飘着:“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呢?那个女孩,当年被送走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块长命锁,银的,锁上刻着‘冬’字,是她娘亲手打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坠到了底。我下意识地摸向脖子,那里确实挂着一块长命锁,银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锁正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冬”字,是我从记事起就戴着的。孤儿院的院长说,我被送到孤儿院时,脖子上就挂着这个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不可能……”我的手指死死攥着长命锁,锁身冰凉,硌得我手心生疼,“这只是巧合,很多人名字里都有‘冬’,很多人都戴长命锁……”
“巧合?”她松开我的手腕,却往前凑了一步,逼得我后背贴在了院门上,冰凉的门板硌得我脊柱发疼,“三十年前,那对夫妻把孩子送到了城西的孤儿院,孩子的生日是冬至,名字里就带个‘冬’字。我等了三十年,每年都去孤儿院问,每年都盯着那些名字带‘冬’的孩子,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槐哥儿需要你,只有你能当它的‘妈妈’。你是它的亲妈妈,你必须陪着它。”
“我不是!”我尖叫着,用力推开她,转身就往外跑。青石板路湿滑,我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鞋尖沾着的烂泥甩了出去,溅在巷口的槐树上。
可刚跑出巷口,我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老城区开始旋转,灰砖黛瓦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耳边的雨声也越来越远。我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然后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我好像看见林阿婆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件绿莹莹的槐叶衣。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东厢房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被,被子上沾着淡淡的槐花香。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
林阿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根银簪,正一点一点地给我梳理头发。她的动作很轻,指腹带着冰凉的潮气,梳齿划过头发时,偶尔会勾到打结的发丝,疼得我头皮发麻,却不敢动。
“你醒了。”她放下银簪,拿起桌上的搪瓷碗,碗里还是那褐色的槐叶汤,只是这次,汤面上飘着的槐树叶更多了,“喝了吧,喝了就不晕了。槐叶性凉,能补你的气。”
我看着那碗汤,胃里一阵翻腾,褐色的汤汁里,槐树叶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浮在水里的小虫子。“我不喝!”我偏过头,躲开她递过来的碗,“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绑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当那个什么槐哥儿的妈妈?”
她没强迫我,只是把碗放在桌上,碗底和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然后她拿起那件新缝好的槐叶衣,走到床边,在我身上比划着——衣服的大小刚刚好,像是量着我的尺寸做的,绿莹莹的树叶贴在我的胳膊上,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这件衣服很合身。”她的声音很柔,像在哄小孩,“你穿上一定很好看,槐哥儿会喜欢的。”
“你别过来!”我往床里面缩了缩,后背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我有自己的妈妈,我不是槐哥儿的妈妈!你找错人了!”
“你是。”她笃定地说,眼神里没有丝毫怀疑,“三十年前,你娘把你送走,就是为了让你活下来。现在你回来了,就该履行你的责任,陪着槐哥儿。它在槐树里待了三十年,从来没见过妈妈,每天晚上都抱着树干哭,多可怜啊。”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院里的槐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树干上的红绳被雨水泡得发黑,挂着的布人,眼睛好像都在盯着我,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你听,槐哥儿在叫你呢。”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一阵细细的声音,从槐树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是小孩在撒娇,又像是在哭,最后,那声音清晰地变成了两个字:“妈妈。”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直直地扎进我的心里,让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子,可听到那声“妈妈”时,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慌。
“不……”我捂住耳朵,用力摇着头,想把那声音从耳朵里赶出去,“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别叫了!”
她走回来,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孩。她的手掌很凉,拍在背上时,我能感觉到她袖口传来的槐叶香,香得让人头晕。“别害怕,槐哥儿很乖的,它不会伤害你。只要你穿上这件槐叶衣,跟它一起住进槐树里,就再也不会有烦恼了。你不用找工作,不用交房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每天都能闻着槐花香,跟槐哥儿一起玩,多好啊。”
我看着她手里的槐叶衣,绿莹莹的树叶在阳光下泛着光,树叶的纹路像一条条细小的血管,在衣服上蔓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那件衣服很亲切,好像它本来就该穿在我身上,好像我天生就该属于那棵老槐树。
“真的……不会有烦恼吗?”我的声音很小,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找工作的挫败、口袋里的窘迫、对未来的迷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嗯!再也不会有了!你会和槐哥儿一起,住在槐树的芯里,那里暖暖的,全是槐花香。你们会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她拿起槐叶衣,小心翼翼地帮我穿上。树叶之间的细麻绳很软,贴在皮肤上,没有一点硌得慌的感觉,反而像一层清凉的保护膜,裹着我的身体。穿上衣服的那一刻,我觉得浑身都放松了,找工作的焦虑、对槐哥儿的恐惧,好像都被这槐叶衣吸走了,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安心。
“走,我们去找槐哥儿。”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凉,却让我觉得很踏实。
我跟着她走出东厢房,院里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槐树的阴影里。槐树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穿着和我一样的槐叶衣,低着头,好像在等我。它看见我,慢慢抬起头,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它的脸——那是一张小孩的脸,却没有皮肤,露出里面青褐色的树干纹理,眼睛是两个黑漆漆的洞,洞底,映着我的影子。
“妈妈。”它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带着一丝委屈。
我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的“头发”是细细的槐树枝,扎在手里有点痒,却不疼。“槐哥儿。”我轻声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落在它的槐叶衣上,树叶瞬间就把眼泪吸了进去,留下一个小小的湿痕。
林阿婆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的眼角皱纹里,还沾着一点槐树叶的碎末:“好了,你们终于团聚了。这三十年,我没白等。”
槐哥儿拉起我的手,它的手是用槐树叶粘成的,凉丝丝的,却很有力。它拉着我往槐树根那边走,树根底下,有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的形状像一张小孩的嘴,边缘的树皮,像嘴唇一样微微张着。
“妈妈,我们进去吧。”它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好像有光在闪,“里面有很多槐树叶,还有我给你留的位置。”
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它走进洞里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林阿婆,她正站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件新的槐叶衣,抬头望着巷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没让她的脸有丝毫血色,反而更白了,像一棵泡在水里的老槐树。
洞里很凉,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香得让人头晕,却又舍不得离开。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绿光,我跟着槐哥儿走过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这里是槐树的芯,四周全是层层叠叠的槐树叶,绿莹莹的,像一片永远不会凋谢的小森林。树叶之间,挂着很多小小的木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放着一件槐叶衣,有的新,有的旧,有的上面,还沾着早已发黑的血迹。
“妈妈,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槐哥儿拉着我的手,在一片柔软的槐树叶堆上坐下,树叶堆像棉花一样软,裹着我的身体,暖暖的,“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靠在槐树叶堆上,看着周围的绿莹莹的树叶,听着槐哥儿轻轻的呼吸声,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是啊,这里没有烦恼,没有焦虑,没有找工作的挫败,只有我和槐哥儿,只有永远散不去的槐花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洞外传来林阿婆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却能清晰地传进洞里:“孩子,进来吧,槐哥儿在等你呢。这件槐叶衣,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穿上一定合身……”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林阿婆还在等下一个“妈妈”。不过没关系,等那个孩子来了,我就把槐哥儿交给她,然后,我就能永远住在这片槐树叶里,再也不用出去了。
洞外的阳光,慢慢暗了下来,又开始下雨了。雨声打在槐树叶上,“哗啦啦”的响,像是谁在哭,又像是谁在笑。而洞里的槐花香,越来越浓,浓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