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尖叫,是程知意喊出来的。
她身子一软,脚下踩空,整个人朝着旁边的斜坡栽了下去。
夜色浓稠,山路崎岖,这一摔瞧着便格外狼狈。
林婉月心中一喜,面上却半分不露,提着灯笼快步上前。
“哎呀,表妹。”
她的声音里满是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可是摔着了哪里?”
她俯下身,作势要去搀扶,那姿态瞧着真真是姐妹情深。
跟在后头的冯玉兰却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
她只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亲生女儿,语气里是淬了冰的嫌恶与不耐。
“没用的东西。”
“眼下是何等要紧的关头,你偏要在此刻添乱。”
她说着,竟越过程知意,走到了林婉月身边,满眼都是赞许。
“还是婉月你镇定识大体,不像知意,平日里瞧着伶俐,一到大事上便只晓得拖后腿。”
这话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一把刀子,直戳程知意的心窝子。
胡玉蝶更是见缝插针,捂着嘴故作惊呼。
“哎哟,二妹妹莫不是怕了,不敢去救老爷,故意摔这么一跤好寻个由头躲懒罢。”
程知意趴在地上,将脸埋在臂弯里,身子微微颤抖,瞧着像是被吓坏了。
无人瞧见,她眼底那一片冰冷。
花嬷嬷眉心一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快步上前,从旁边一个吓呆了的小厮手里夺过火把。
橘红色的火光撕开一角黑暗,也照亮了程知意脚下的情形。
“娘子。”
花嬷嬷蹲下身,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托起程知意的右脚脚踝。
只一眼,周遭便响起一片抽气声。
那原本纤细秀致的脚踝,此刻已经肿得像个白生生的萝卜,与那截细瘦的小腿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可如何是好。”
花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焦急。
“伤得这般重,筋骨只怕都错了位。”
“若不赶紧下山正骨,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她站起身,环视着众人,语气沉重。
“再者说,娘子这般情形,莫说救人,便是行走都难。”
“万一匪人当真杀将过来,娘子非但帮不上忙,反倒要拖累了大家伙儿。”
这一番话,说得是合情合理,也说得冯玉兰与林婉月面面相觑。
林婉月心中那点见不得人的欣喜,几乎要按捺不住。
她要的,就是这出独角戏。
没有程知意这个碍事的嫡小姐在场,她救回程子怀的功劳,才能被衬得更大,更无可替代。
“花嬷嬷说的是。”
林婉月率先开了口,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表妹伤势要紧,理应先下山医治。”
冯玉兰一听这话,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却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程知意,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这个不孝女。”
“你爹爹如今生死未卜,你倒只顾着自己这点皮肉伤。”
“你是不是就盼着你爹出事。”
程知意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一双眼里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与伤心。
“不。”
她哭喊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娘,我没有。”
“我心里比谁都急,比谁都怕。”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她又跌坐回去。
“我不能让爹爹有事,更不能让旁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不孝女。”
程知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很清楚,她越是这般决绝,林婉月便越是不可能让她如愿。
果不其然,林婉月急了。
她连忙上前按住程知意,柔声劝慰。
“表妹,你冷静些。”
“你这又是何苦,你伤成这样,姨母瞧着该多心疼。”
说罢,她又转向冯玉兰,信誓旦旦地保证。
“姨母,您别怪表妹,她也是一片孝心,只是被吓坏了。”
“您放心,有我在。”
“我一定会将姨父安然无恙地救回来。”
那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胡玉蝶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婆母,婉月这般有胆有识,定能成事的。”
“二妹妹这腿脚,瞧着也着实可怜,还是先顾着她罢。”
花嬷嬷亦是适时地叹了口气。
“夫人,林娘子既然这般有把握,便让她去罢。”
“娘子伤势耽误不得,我这就扶她下山。”
冯玉兰满心都是程子怀的安危,又见林婉月胸有成竹,众人也都这般说,那点疑虑便也散了。
她咬了咬牙,终于点了头。
“罢了。”
“婉月,那便……辛苦你了。”
“你自己万万不能有事。”
程知意瞧着这出戏尘埃落定,垂下眼帘,做出万分歉疚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表姐,都怪我没用……”
“你千万要小心。”
她由花嬷嬷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那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那样单薄又可怜。
直到那一点火光彻底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程知意才缓缓直起了身子。
“娘子。”
花嬷嬷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您究竟有何打算?”
程知意转过头,看着花嬷嬷那双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精明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嬷嬷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什么都瞒不过您。”
“这个局,是林婉月做的。”
“方才若非情势所逼,我倒真想看看,她如何将自己请来的那班人马,当成山匪来处置。”
“只是我未曾料到,她竟连我都算计了进去。”
程知意顿了顿,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冰冷。
“我从她那贴身丫鬟的嘴里,偶然听得几句。”
“她是要借着今日这出英雄救父的戏码,彻底踩着我,在伯爵夫人面前挣个好名声。”
“这法子虽蠢,却也最是直接有效。”
花嬷嬷静静听着,并未言语。
程知意继续说道。
“嬷嬷可曾留意,我们这一路上来,并未见到任何埋伏。”
“且这条小路上的青草多有踩踏之痕,与泥土混在一处,分明是近日才被人踩出来的。”
“这便说明,那伙所谓的山匪,根本不熟悉此地的地形,甚至来不及搜寻通往山顶的旧路。”
“他们不敢离这条新开的小径太远。”
她抬起眼,眸光在火光下闪烁着,锐利如刀。
“如此,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嬷嬷,我们立刻下山。”
“下山之后,我派小厮即刻去京兆府报官,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还得劳烦您同我去一趟伯爵府。”
她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恶劣的趣味。
“只说父亲被匪人掳走,我与婉月表姐一同上山救人,生死未卜,情况万分危急。”
“周昭季虽自己做局,伯爵夫人却蒙在鼓里,他不敢推脱,必定会带上府中护卫,火速前来。”
“官府的人马,加上伯爵府的人,脚程远非我们这些女眷可比。”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定能赶在林婉月那出独角戏唱完之前,将她请来的那班‘好汉’,一网打尽。”
她倒要看看,林婉月和周昭季要如何收场。
花嬷嬷听完这一切,许久没有说话。
山林里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忽然,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