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我爹…我哥哥…他们…”
老兵忠叔避开了她绝望的目光,布满老茧的大手微微颤抖着,指了指破庙那扇歪斜的、漏风的门洞方向。门外,是玉门城高耸的城墙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
阿绾踉跄着冲到门口,顺着忠叔颤抖的手指,望向城门楼的方向。
风雪似乎小了些。
城门楼最高处的旗杆上,一个模糊的黑点在狂风中沉甸甸地摇晃着。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花白的颜色,那熟悉的轮廓……
阿绾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一点刺目的猩红在城门楼上疯狂地旋转、放大,最终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血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老兵忠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女孩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他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如同白纸般的小脸,看着她眉心那粒殷红的朱砂痣在绝望的灰败中显得愈发刺目。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紧紧地抱着怀中这谢家仅存的血脉,如同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破庙里回荡。
风雪依旧在庙外呼啸,仿佛永无止境。
城南破庙的腐朽木梁在风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佛龛后的暗格里,阿绾蜷缩在老兵忠叔带来的唯一一条破旧棉被中,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额头的滚烫与四肢的冰冷交替撕扯着她,混沌的意识里,城门楼上那颗在风雪中摇晃的头颅、静庐后墙那道冰冷污浊的铁浆疤痕、还有元渊最后那一声断裂的琴音和沉重的闷响……无数破碎而狰狞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疯狂旋转,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深渊。忠叔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拂过她的额头,浑浊的泪水无声滴落,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悲恸,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孤狼的狠绝。
“丫头,”他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睡吧…睡醒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像淬火的针,狠狠扎进阿绾混沌的意识里。她猛地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睛,对上忠叔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那眼神,和父亲最后望向她时,一模一样。
就在阿绾于高烧与绝望中挣扎的同一时刻,玉门城西的官道上,一队沉默如铁的禁军押解着一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囚车,正碾过厚厚的积雪,朝着更北、更苦寒的绝境艰难行进。
囚车内,元渊裹着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的雪色狐裘,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额头的伤口在刺骨的寒风中早已麻木,凝结成一片紫黑色的硬痂。但他紧攥的右手,始终未曾松开一丝一毫。
冰冷的囚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紧攥的拳头也因为这颠簸,指缝间极其细微地泄露出一点极其黯淡、却异常坚韧的金色微芒。那是被揉捏得几乎与掌纹融为一体的、属于饴糖的金箔纸残片。纸上的甜香早已散尽,只留下属于那个红衣女孩指尖的温度,和他自己掌心伤口渗出的、微咸的血腥气。
风雪呜咽着掠过囚车粗大的木栅栏缝隙,如同无数亡魂的悲泣。元渊缓缓抬起眼,透过木栅的缝隙,望向车外那一片茫茫无际、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惨白。那双曾映照过《广陵散》杀伐之音、映照过《阴符》玄奥符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结的荒芜。唯有瞳孔最深处,一点幽暗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火焰,在荒芜的冻土上无声而疯狂地燃烧。
那火焰,映着掌心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金芒,也映着车辙碾过雪地、一路向北延伸的、绝望的轨迹。
玉门城南的破庙在风雨飘摇中愈发倾颓,佛龛后的暗格成了阿绾唯一的巢穴。忠叔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在夜色掩护下带来食物、消息,还有沾着泥土和铁锈味的短刀。那刀冰冷沉重,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她几乎拿不稳。
忠叔不说话,只用布满老茧的手覆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破庙残破的泥胎神像前,对着虚空,一次又一次地挥出、劈砍、突刺。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渐渐取代了记忆中元渊的琴音。刀柄上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磨破、结痂、再磨破,最终变成一层覆盖在旧日糖丝痕迹上的、坚硬粗糙的茧。眉心那点朱砂痣,在无数次与暗影的搏杀中,愈发殷红如血。
而北境雪庐,是比静庐更彻底的坟墓。深埋于永冻土层之下,四壁是万载不化的玄冰,寒气无孔不入,吸髓蚀骨。没有琴,没有书,只有一柄生锈的铁剑悬在冰壁之上。元渊沉默地取下它,日复一日,在狭窄得仅容转身的冰室里,对着光滑如镜的冰壁,重复着最简单的劈砍动作。剑锋撞击在万载玄冰上,每一次都只能留下浅白的刮痕,反震的力道却足以让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下,在冰面上凝成刺目的红点。腕骨上那道深紫色的旧痕,在无数次的挥剑中被新的茧覆盖、磨平。冰壁上倒映着他日渐深邃的轮廓,那双眼睛里的荒芜冻土之上,只有那柄锈剑和他自己不断挥动的、沉默如死的影子。剑锋刮过冰面的嘶鸣,是这坟墓里唯一的、单调而永恒的回响。
昭朔二十七年,北阙的风雪依旧暴烈,只是风中裹挟的不再是纯粹的寒意,而是铁锈、焦糊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南胥与北阙的战争旷日持久,尸骸填平了沟壑,鲜血染红了冰河。玉门城头,残破的战旗在朔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