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雅踩着青石板回到驿站时,月已西斜。
她推门的手顿了顿——方才谭浩递来的那张纸还好好收在袖中,此刻却像揣了块烧红的炭,隔着两层绢帛都烫得慌。
怎么回事?她退到廊下,借月光掀开衣袖。
那页纸正从边缘开始蜷曲,墨迹如活了般在纸面游走,先是罢免联署四个字扭曲成乱麻,接着整页纸地冒出青烟,转瞬只剩指缝间一缕焦黑的灰。
这不可能。她捏着那缕灰的手微微发抖。
星辰仙宗的秘传符纸最是坚韧,就算被大乘期修士强撕也会留下残片,何况是一张凡人用竹纸写的表格?
同一时刻,东域七十三个村落的便民站同时发出脆响。
正在整理文书的玄箴猛地抬头,见墙上挂着的外来神只临时居留牌突然裂开细纹,玉符里封存的灵力像被抽干的泉水,地碎成齑粉。
他扑到案前翻登记册,墨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一页还剩半行星辰仙宗林诗雅的字迹,正从字开始变淡,像被谁拿橡皮轻轻擦过。
大人!玄箴踹开谭浩的院门时,天刚蒙蒙亮。
谭浩正蹲在院角啃隔夜馒头,见他跑得领口都散了,反而把半块馒头递过去:急什么?
先垫垫肚子。
不是饿的!玄箴抓过他的手腕往屋里拽,居留牌全碎了,登记册被抹了,巡夜的老张说他看见玉符碎片上有金色纹路,像是......天律的印记!
谭浩咬着馒头含糊应了声,伸手把碎发往后捋:哦?他们急了。
玄箴瞪圆眼睛,这是上界在强行覆盖咱们的规矩!
就像......就像凡人改户籍,把咱们新立的户头全删了!
删了再立呗。谭浩把最后半块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你去把各村里正叫来,就说新版暂住证要加防伪标识——比如......他突然笑了,比如让他们按手印。
神仙的手印,总比玉符难抹。
玄箴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握拳:对!
就算天律能删文字,还能删神仙亲自按的印?
我这就去!他转身跑出院门时,衣角带翻了谭浩的茶碗,却没听见身后人慢悠悠的嘀咕:急什么,他们还会来送助攻的。
果然,次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东岭山便民站的青瓦,三道金光就划破云层。
为首的金甲力士脚踩祥云,手中鎏金令牌映得人睁不开眼:凡俗僭越!
私设神事关防,罪当......
当什么?玄箴抱着红皮册子从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扛着锄头的老张头、拎着菜篮的阿秀婶,还有举着外来干扰清零行动横幅的孩子们。
当什么?金甲力士被这阵仗唬了唬,踹翻登记台的脚悬在半空,奉北极帝君敕令,凡间神事归天庭统辖,尔等伪法......
伪法?玄箴翻开册子,指尖点在第十六条,《便民管理条例》写得清楚:外部机构未备案擅自执法,视为非法入侵。他抬头看向围观的百姓,乡亲们,这算不算无证上岗?
阿秀婶把菜篮往地上一放,上个月王屠户没办屠户证杀猪都被罚了,神仙凭什么例外?
就是!老张头抄起靠墙的竹竿,顶端不知何时绑了块木牌,无证上岗,立即驱逐!
孩子们举着横幅围上来,阿秀婶的小孙子举着石板笔喊:我要拍照留档!
阿爹说黑户要上公示栏!
三位金甲力士面面相觑。
他们见过凡人跪伏,见过凡人逃窜,却没见过凡人举着破竹竿、拎着菜篮,理直气壮要给神仙办手续。
为首者涨红了脸,刚要祭出法宝,突然感觉脚踝一紧——低头看时,不知何时被系了根红绳,绳头攥在老张头手里:这是咱们村的滞留标记,等办完备案才能解。
放肆!
放肆的是你们。
清冷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
林诗雅身着月白道袍,发间银簪流转星辉,星辰仙宗圣女在此,倒要问问北极帝君,何时越过凡界主权直接发敕令了?她目光扫过三位力士腰间的令牌,这令牌上的星纹都褪了,怕不是百年前的旧令?
为首力士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原以为凡界草民好欺,却不想这小小的便民站里,有按条例办事的民生官,有敢跟神仙讲理的百姓,连仙宗圣女都站在凡人这边。
他狠狠瞪了玄箴一眼,拂袖要走,却被阿秀婶揪住衣角:哎,登记照还没拍呢!
当晚,谭浩蹲在灶台边搅泡面。
林诗雅从窗棂外跃进来时,他头都没抬:又发现什么了?
那张纸不是被毁,是被了。林诗雅坐在他身边的矮凳上,我用宗门秘法追溯,那缕灰里有天律司的印记,像凡人官府收过期执照似的......她顿了顿,他们在警告我们。
警告?谭浩吹了吹泡面,那我就给他们发新执照。他踢开床底的破木箱,翻出张空白符纸——那是他前几日在市集买的,边角还沾着糖炒栗子的碎屑。
笔锋落下时,整间屋子的空气突然凝固。
林诗雅看见虚空中有无数金色锁链在崩断,又有更粗大的墨色锁链在生长。
符纸上跨界面人员流动管理协议·不可篡改版几个字泛着幽光,像是用某种比天律更古老的力量刻进去的。
千里外的星穹之上,天律殿的老神官正对着玉简皱眉。
那是今日刚收到的驳回文书,最后一行写着凡界自治权属,驳回。
他刚要提笔批注,玉简突然震颤,表面浮现出一行新字:凡界自治权属,生效。
不可能!老神官喷出一口血,手中玉简地炸裂。
碎玉中,他看见万里之外的凡人小屋里,一个叼着草叶的青年正往符纸上吹热气,嘴里嘟囔着:这次得加个保质期......就定一万年吧。
次日清晨,东岭山便民站的木牌换成了新的。
红底黑字写着:新版《跨界面人员流动管理协议》今日生效,外来人员请先登记——神仙也不例外。
阿秀婶端着刚熬好的鸡汤路过,见木牌下多了个红漆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朱砂印泥。
她捅了捅老张头:你说,神仙按手印,是红的还是金的?
远处传来清脆的铜铃声。
送早报的少年跑过青石板路,手里的《东域时报》头版赫然写着:凡界自决第一步,新协议或将改写天规?
而在更高处的云层里,三个身影正躲在云后偷看。
为首的金甲力士揉着被红绳勒肿的脚踝,对同伴嘀咕:要不......咱们先去登记?
同伴咽了口唾沫:可那按手印......
怕什么?第三个突然笑了,没见圣女都站凡人那边了?
再说......他望着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落,这凡界,好像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