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走了。
这个消息在安北县不胫而走,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有人拍手称快,认为这个“不懂规矩”的“搅局者”终于被挪开了位置;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曾在他治下看到安北变革希望的人们,则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担忧。
这其中,最难过的莫过于夏晖和陈向华。
夏晖站在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在秋风中略显萧瑟的老槐树,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江河力排众议,从邻县安南硬生生“挖”过来的“快刀”。
当初江河看中的就是他敢于碰硬、不徇私情的锐气,希望他能斩断安北盘根错节的黑色利益链条。他也确实没有辜负江河的期望,富源矿案、系列袭击案……他几乎是以命相搏。
如今,案子刚有突破,陈明道刚刚倒下,他这个公认的“江河的人”,却失去了最坚实的后盾。局里那些原本被压下去的不同声音,那些赵志刚的残余旧部,看他的眼神已经隐隐带上了异样和试探。往后的日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会好过。办案经费、人员调配、乃至一些行动的支持力度,都可能成为掣肘的难题。
而陈向华的处境则更为尴尬。
这位因“北塬之声”系列尖锐小作文而被江河简拔起来的秘书,在揭露社会不公、推动问题解决的同时,也因其不留情面的文风,在安北官场四面树敌。
他就像是江河插在舆论阵地的一面旗帜,旗帜本身迎风招展,却也吸引了最多的明枪暗箭。如今执旗之人离去,他这面旗帜还能立多久?那些被他“小作文”戳到痛处的人,会如何反扑?想到这里,陈向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再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
冀南市发改委,位于冀南市府大院东侧一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内。
江河提着简单的行李,按照调令上的指示,来到了这间属于他的新办公室——三楼走廊最尽头,一间原本用作杂物间,刚刚清理出来的房间。面积不大,采光也不好,窗外正好被一棵茂盛的梧桐树挡住了大半阳光,室内显得有些阴暗。办公桌椅是旧的,油漆斑驳,角落里甚至还能看到堆放旧文件留下的印记。
他放下行李,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程度的“下马威”,在他决定掀翻陈明道的那一刻,就已经在预料之中。
办公室主任是个面色白净、眼神闪烁的中年人,姓王,他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后面:“江主任,不好意思啊,委里办公室紧张,暂时只能先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一下。等以后有了空置的,再给您调整。”
江河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关系,有个地方办公就行。”
王主任又公式化地介绍了几句委里的基本情况,诸如作息时间、食堂位置等,对于江河具体分管的工作,却含糊其辞:“这个……马主任(发改委主任)这两天去省里开会了,等主任回来,自然会跟您谈工作分工。您先熟悉熟悉环境。”
说完,便借口还有事,匆匆离开了。
这一“熟悉”,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里,江河这间角落办公室门可罗雀。没有人来汇报工作,没有文件需要他批阅,甚至连内部的例会通知,有时都会“疏忽”地漏掉他。他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
委里的其他同事,见面时倒也客气地称呼一声“江主任”,但那眼神中的疏离、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都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一个被发配到冷衙门的“麻烦人物”。
他去食堂吃饭,原本热闹的餐桌在他靠近时会瞬间安静几分,然后人们会礼貌而迅速地找借口离开,或者干脆在他坐下前就端着盘子走开。他大多时候,只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完一顿饭。
第四天,主任马卫国终于从省里回来了。
江河主动去敲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马卫国五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一副精明沉稳的官僚模样。他见到江河,热情地起身握手,语气十分客气:“江河同志,欢迎欢迎!早就听说安北有位能干的县长,没想到能来我们发改委工作,真是让我们委蓬荜生辉啊!坐,快请坐!”
热情洋溢的客套话说完,马卫国话锋一转,开始大谈特谈发改委工作的重要性、复杂性,强调要讲政治、顾大局,要严格遵守工作纪律和程序。
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直到江河主动问起分工,马卫国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拍了拍额头:“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关于你的分工嘛……委里领导班子之前已经有一个初步的设想。考虑到你是县里来的领导,基层经验丰富,但目前对全市的宏观情况和委里的业务还需要一个熟悉过程……这样,你先协助刘副主任,分管一下……嗯,节能减排、循环经济,还有……对口支援地区的联络协调工作怎么样?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正好可以发挥你的长处嘛!”
话说得漂亮,但江河心里明镜似的。
节能减排、循环经济,在当下的考核体系里,属于重要但不紧急、难以出显绩的领域;而对口支援联络,更是典型的“务虚”工作,远离项目审批、资金安排、规划制定等核心权力。这分明就是把他高高挂起,闲置起来。
“我服从组织安排。”江河面色平静,没有任何异议。
马卫国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又勉励了几句“好好干”、“是金子总会发光”之类的套话,便端起了茶杯。
江河识趣地告辞出来。
回到那间阴暗的办公室,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旧椅子上,目光透过斑驳的窗棂,看向窗外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冷遇,排挤,边缘化……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陈明道虽然倒了,但他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岂会一夜之间彻底清除?那些与他利益攸关、或者单纯不愿看到“以下犯上”风气滋长的人,自然会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和警告。将他调离实权岗位,放到发改委冷板凳上,就是一种最典型、也最温和的“惩罚”和“观察”。
他们想看到的,或许是一个就此消沉、一蹶不振的江河;或者是一个怨天尤人、四处活动的江河,那样就可以抓住更多的把柄。
“静观其变……”江河想起妻子周汀芷发来的信息,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网络——幸好,这间办公室的网络端口还是通的。他开始默默查阅发改委内部公开的文件资料、过往的规划报告、项目库信息,尤其是关于“节能减排”和“循环经济”领域的相关政策、资金流向和现有项目情况。
既然给了这个位置,哪怕是个冷灶,他也要试着把它烧热。
他江河,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眼前的冷遇,或许正是一个跳出安北一隅,从更宏观的层面观察冀南市、乃至云省全局的机会。这冰冷的板凳,他坐定了。但他要看看,最终被这板凳冻伤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