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时,连绵的春雨终于化作了细密如针的薄雾,将整个黟县南坞苗圃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往日喧闹的广场上,此刻却死一般的寂静。
雨水洗刷过的青石板,黑白分明。
广场中央,一座临时搭起的茶席,也只用了黑白二色。
黑为案,白为席,一如灵堂,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谢云亭一袭素色长衫,静立于白色席前,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雾气中缓缓走来的一行人。
为首者,正是墨盏先生。
他身着一袭宽大的墨色长袍,面白无须,神情冷峻如霜。
他身后,是十二位同样身着黑衣的长老,个个面容枯槁,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他们是“茶纲遗脉”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守护者。
墨盏先生在黑色茶案后站定,将手中那只泛着幽光的黑釉残杯轻轻置于案首。
杯口不圆,却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古寺钟鸣,清晰地传遍了广场每一个角落:“谢云亭,三日期满,你非但未毁研习堂,反而以机巧之术,行亵渎之事,蛊惑人心。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也是给这皖南茶道一个交代。”
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陡然拔高:“今设三局盲评。第一局,古法制茶;第二局,机器制茶;第三局,你云记的所谓改良之茶。五省茶协推举的十三位大茶师在此为证,他们将蒙眼品鉴。三局之中,若你能胜过半数,也就是七席,”他顿了顿,”
人群中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若你败了,”墨盏先生的语气愈发冰冷,“你须亲手拆毁研习堂,交出所有图谱,并立誓永不以机巧碰茶。云记,也当自行解散。”
赌上性命与传承的对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云亭身上,空气紧张得几乎凝固。
谢云亭却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温和:“先生的赌约,云亭接了。只是,我想再加一条。”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被请来观礼的茶农、茶商,朗声道:“无论今日斗茶输赢如何,云记所有参与评比的制茶技法,包括那套‘念经机器’的全部工艺数据,都将全数公示于众,供天下茶人取用。”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墨盏先生身后的一位长老怒斥:“竖子狂妄!祖宗技艺,岂能公之于众!”
谢云亭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墨盏先生:“先生,是怕自家的古法被人学了去,还是怕我的新法……比你的古法传得更广?”
墨盏先生死死盯着谢云亭,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可。”
十三位来自五省茶协、德高望重的大茶师被请上评审席,由专人系上厚厚的黑布眼罩,确保品鉴的绝对公正。
第一局,古法之争。
墨盏先生一方的茶师,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着千年的韵律。
而云记这边,请的也是深谙古法的老茶工。
两盏茶汤呈上,色泽几无差异。
然而,评委们品鉴过后,结果很快出来。
三票对十票,墨盏先生一方,以其茶汤中那一缕无法言说的、属于岁月沉淀的“陈韵”,轻松取胜。
云记的伙计们脸色有些发白,但谢云亭依旧神色自若,仿佛早已料到。
第二局,机制茶。
云记这边端出的是由最新“礼制”工艺生产的兰香红,而墨盏先生一方,则拿出了他们认为最能代表“机巧之弊”的、从别家茶厂收购来的普通机制茶。
这一局毫无悬念。
云记的茶汤兰香高扬,滋味醇厚,回甘清甜,仿佛将山野的灵气与精准的火候完美锁死在了一杯茶中。
而另一杯,则显得粗糙寡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串的烟火燥气。
十三票对零票,云记完胜。
总比分十三对十,胜负的关键,落在了最后一局——云记的改良九蒸九焙之茶。
当那琥珀色的茶汤被小心翼翼地注入十三只白瓷杯中时,一股奇特的香气弥漫开来。
它既有古法茶的沉稳厚重,又有新法茶的清扬鲜活,两种看似矛盾的气息,竟被完美地揉捏在一起。
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评委,颤抖着手端起茶杯,先是轻嗅,而后浅啜一口。
茶汤入口的瞬间,他整个人浑身一颤,继而,两行老泪竟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这味道……这味道……”他哽咽着,摘下眼罩,浑浊的眼中满是震惊与怀念,“像……像我师父亲手做的茶……可……可他的火候,总会因阴晴而有偏差。但这杯茶,却比他的手……更稳,更纯!”
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
不止是他,其余的评委中,竟有五六人,都默默流下了眼泪。
他们品尝到的,不仅仅是一杯茶,更是一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一个被现代工艺修复并臻至完美的、属于过去的梦。
最终结果宣布,九票对四票。
云记,以总票数二十二对十七,胜出。
广场上一片死寂,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墨盏先生的面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去看那些欢呼的人群,只是死死盯着案首那只黑釉残杯。
他没有如约去焚烧茶纲令,更没有自裁的意思。
他缓缓举起那只残杯,声音嘶哑而飘忽:“此杯,名‘承露’,曾承过乾隆爷的御赐龙井。今日,我以此杯饮尽茶道最后的风骨。饮尽,便是终结。”
他仰起头,将杯口对准嘴唇,做出一个一饮而尽的动作。
然而,杯中空空如也。
他放下空杯,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与孤傲:“你们赢了舌头上的味道,可你们懂何为敬畏吗?茶魂,不在舌上,而在心上!你们的心,是冷的!”
说罢,他猛一拂袖,转身便要离去。
他要用这种方式,宣告这是一场他绝不承认的失败。
“那我师父呢?”
一个清脆而愤怒的童声,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这虚伪的庄严。
小篾儿从人群中猛地冲了出来,他小小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眼中含泪,死死地瞪着墨盏先生的背影:“我师父青蓑翁,他日夜为你改良工艺,熬得两眼通红,他不够敬畏吗?他只想让茶变得更好,只因为他用了心思,用了脑子,就活该被你骂作‘机巧小人’,活该被你逼得差点丢了性命吗?你所谓的敬畏,就是让你一个人说了算,别人的心血,全都不算数吗?!”
全场寂静。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墨盏先生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谢云亭在此时缓步上前。
他没有看墨盏先生,而是对众人说:“我们从未想过取代谁。”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图纸,在身前的茶席上缓缓展开。
那是系统根据青蓑翁的口诀与无数次实验,自动记录并优化出的整套改良工艺数据图谱,精密、严谨,每一分温度,每一秒时长,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青蓑翁前辈的智慧结晶,也是云记上百名茶工日夜钻研的心血。我们所做的,不是抛弃传统,而是想让那份藏在老师傅手感里的‘敬’,有一个更稳定、更可靠的活法,让更多的人,能喝到这口好茶。”
说罢,他又示意一旁的小春子。
小春子面色肃然,将另一份译稿展现在众人面前——正是那《茶纲图谱》背后的“夹层暗文”译本。
“至于先生所言的‘敬畏’……”谢云亭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这份载满了无数茶人血泪的‘茶狱册’,才是你们真正要守护的‘纲’,那我谢云亭,宁愿永远当一个你们口中的‘伪’人!”
铁证如山。
人群彻底沸腾了,质疑与愤怒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墨盏先生和他身后的十二位长老。
那坚不可摧的“茶纲遗脉”,在这一刻,信仰崩塌。
当晚,小春子截获了一份由黟县发往香港的加密电报。
内容很短:墨盏先生已启程,欲携“茶狱册”原件,联络香港皇家亚洲文化基金会,寻求庇护。
新晋的监火使墨砚生双眼赤红,主动请命:“东家,他想跑!我去拦下他,把那本罪证夺回来!”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万家灯火:“让他走吧。一个囚徒,远不如真相本身更有力量。”
他转身,找到了正在后院整理戏文的灯花娘:“灯花姐,我想请你帮个忙,把今天斗茶的故事,特别是那只空杯,编成一首上口的歌谣。”
三日之内,一首名为《空杯谣》的皖南小调,如春风般传遍了每一个乡镇的茶馆、码头:
“黑袍先生坐高台,空杯一杯敬鬼神。杯里不盛金银酒,只装千年采茶风。风吹茶山人人笑,何须一人定浮沉……”
歌声传唱的那个黎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驶离了县城。
车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角,墨盏先生最后一次回望远处山坳里,云记南坞苗圃那层层叠叠、彻夜通明的焙房灯火。
那灯火,如繁星落地,温暖而坚定。
他眼神一黯,手中紧握的那只黑釉残杯,无声地滑落,掉进了车辙下的泥泞之中。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叫停马车。
也就在残杯落地的同一刹那,远在云记密室中的谢云亭,脑海里的系统界面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
无数破碎的、关于“茶纲”的历史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接。
一副完整的画面,首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个百年前的暴雨之夜,一群伤痕累累的茶人,在一座山洞中,将一本厚重的《茶纲令》郑重地封入石匣,沉入幽深的寒潭。
为首的老者悲声道:“此物,聚的是人心,也最易惑乱人心。沉之,非为绝迹,只待后世有缘,能以‘道’驭‘纲’,而非以‘纲’役人者,再将其唤醒……”
谢云亭死死盯着那沉入潭底的石匣,他终于明白了“火种自来处,亦往去处”的真正含义。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那群百年前的先辈许下承诺:“你们等的人……或许不是我。但我一定,不让它再沉下去了。”
窗外的清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云记总坊之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唯有谢云亭独坐于密室之中,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