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那边都是苗瑶杂处之地,民风彪悍,官府盯得最紧。他们说,要是在夜里聚众生火,怕被当成匪乱给剿了!”伙计脸上的汗珠混着油灯的烟灰,划出几道黑印,“还有川北,刚发来电报,说是连日阴雨,山洪把几条运柴的路都冲断了,各家囤的松柴都受了潮,根本点不着!”
他话音未落,又一名信差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声音嘶哑:“掌柜的!闽南……闽南那边出事了!当地的宗族长老会发了话,说云记是‘邪火’,谁家敢跟着点火,就……就要开祠堂,除族谱!”
一时间,舱室内仅有的几分暖意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江风灌入的刺骨寒意。
一连三道急报,如三柄重锤,精准地砸在了“千炉祭”最脆弱的关节上。
官府、天时、宗族,每一道都是寻常商家迈不过去的坎。
小春芽急得眼圈都红了,她紧紧攥着拳,盯着谢云亭:“先生,这祭典讲究的就是一个同心同步,万火归一。若是时辰不一,此起彼伏,那还叫什么‘千炉祭’?岂不真成了他们口中零星作乱的叛逆?”
这话问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这场豪赌,赌的就是一股气势,一股“天下归心”的磅礴大势。
若成了散兵游勇,不仅无法破除《断香令》的诅咒,反而会坐实罪名,沦为整个行业的笑柄。
谢云亭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看那些焦急的下属,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边一直默然不语的墨砚生。
“墨先生,我问你一件事。”他的声音沉稳如磐石,“旧时候,山里那些没有钟表的茶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晌午歇脚,或是夜里换班,他们靠什么来听时辰?”
墨砚生微微一怔,随即抚须答道:“靠鼓。山中大寨,或有戍卒营盘,多设有皮鼓。每日卯时、午时、酉时、亥时,依例击鼓报时,其声可传十里,山民闻鼓而动,早已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鼓……”谢云亭眼中骤然迸射出一缕精光,仿佛拨云见日,“那就让鼓声,替我们说话。”
他霍然转身,语速极快,一道道指令清晰无比地发出:“小春子,立刻用最快的渠道传令下去!所有参与祭典的村寨茶号,无论大小,必须选出一人,于寨中高处设鼓!一面鼓即可,没有鼓的,用木盆、铜锣,甚至空油桶都行!”
“鼓有了,又该如何?”小春芽追问。
“听节奏!”谢云亭伸出三根手指,“传我号令:子时一到,各地鼓手,依本地最熟悉的节律,敲‘三慢、五快、七停顿’。三声慢鼓,如引火之炭,是为‘火起’;五声快鼓,如烈焰升腾,是为‘升温’;最后七下短促停顿,如炉火归于沉寂,静待茶香,是为‘归寂’。此为一个循环,周而复始,直至炉火燃尽!”
他又转向角落里一位身形矫健、眉眼间带着山野英气的女子——从苗寨走出,如今是云记护卫队教习的银凤。
“银凤,你即刻出发,去武陵山脉最高的主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亥时之前,必须在那里架起一面牛皮大鼓!那鼓声,要让三十里内的山民都能听见心跳!”
银凤眼带困惑,却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先生,恕我直言,各地山形地势不同,声音传递有快有慢,单靠鼓声,根本无法做到分秒不差的同步。”
“我不要分秒不差的同步。”谢云亭摇头,目光深邃如夜,“我要的,是心跳的共鸣。这世上,最能统一万众的,不是命令,是节奏。当那熟悉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他们心坎上,人心,自会跟上心跳。”
川渝交界,暴雨如注。
泥石流冲垮了山道,满载着最后一批特制松柴的卡车,半个车身都陷在黄泥里,动弹不得。
小铁,那个曾驾着小舢板在江心为云记接货的老艄九之子,此刻浑身湿透,宛如泥人。
他看着前方断裂的道路和身后同样焦急的伙计们,牙关一咬。
“等不及了!误了时辰,就是误了掌柜的大事!”他嘶吼着,一把撕开盖着柴火的油布,将一捆捆浸了水的松柴奋力扛上自己还略显稚嫩的肩膀,“车不要了!人跟我走!”
湿柴的分量倍于干柴,每一捆都重逾百斤。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背脊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却一声不吭,领着身后十几个伙计,徒步翻山越岭。
他们要赶在子时之前,将这最后一批“信义之柴”送到巴渝主栈。
途中,他在一处破庙避雨,偶遇一位在此躲避山洪的盲眼老翁。
老人嗅了嗅空气,枯瘦的手指微微颤动,转向小铁的方向,喃喃自语:“这松柴的香……好熟悉……像是我年轻时在祁门喝过的那一口茶,又甜又烈……”
小铁浑身一震,放下柴捆,眼泪混着雨水淌了下来。
他哽咽道:“老伯,这是我娘最爱的味儿。她说,人只要活着,就得闻得到这股热茶气,那才叫过日子。”
祭典前夜,亥时。
武陵山巅,风声呼啸。
银凤赤着双脚,稳稳立于一块巨岩之上,她面前是一面巨大的牛皮战鼓。
她深吸一口气,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咚——!
第一声鼓,沉闷如远雷,滚过群山。
千里之外,黔地深山,那位第一个点燃炉火的白发老婆婆,正靠在门边打盹。
听到这遥远而熟悉的震动,她缓缓拄着拐杖起身,浑浊的眼中亮起一点光。
咚——!咚——!
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三声慢鼓,带着一种古老而坚定的韵律。
徽州祁门,那个曾第一个归还陈种、后又因《断香令》而动摇的归种翁,正坐在自家院里。
他听着那从远方隐约传来的鼓声,沉默半晌,起身走到被自己用泥巴封住的土窑前,默默地,一拳一拳砸开了封泥。
咚!咚!咚!咚!咚!
五声急促的快鼓响起,仿佛万马奔腾,心跳骤然加速。
闽南,一座被高墙围起的宗族大宅里,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趁着夜色翻过高墙,溜进了尘封的焙房。
他听着那越来越激烈的鼓声,血脉偾张,划燃火柴,毅然点燃了那座他爷爷传下来的祖传炭炉。
鼓声化作无形的号令,穿透了官府的禁令,无视了宗族的阻挠,跨越了天时的不测。
千里之外,从湘西的吊脚楼,到川北的油布棚,再到闽南的土厝里,无数双粗糙黝黑的手,在同一时刻,拨动了炉中的炭块。
火焰,次第跃起,如同沉睡的大地,终于开始了同步的呼吸。
子时三刻,巴渝云记总栈。
谢云亭立于临时搭建的九层高台之上,一手高举着那支从黔地带来的“归心火种”所点燃的火炬。
他没有向下看,而是凝视着自己脑海中的系统界面。
那幅“茶道星图”上,原本明灭不定的光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成片成串地亮起!
更让他震撼的是,这些光点的亮起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从武陵山脉向四周,形成了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波浪状轨迹,如涟漪般扩散。
那轨迹推进的频率,竟与银凤所敲击的鼓声频率,完全吻合!
“先生!它们……它们在回应!每一炉火,都在听着鼓声!”小春芽站在台下,望着系统投影出的这幅奇景,激动得语无伦次。
墨砚生仰望着这片由人间烟火绘成的璀璨星河,手中的笔颤抖着,在《归心录》的最新一页上,提笔疾书:“此非人力所能聚,乃民心所向也。”
最后一记鼓声,悠长地在山谷间荡尽余音。
整个神州大地,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极致的宁静。
谢云亭高举火炬,中气十足的朗朗之声,传遍整个江岸:“今日‘千炉祭’,不祭山神,不拜祖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由万千光点组成的星河,声音陡然拔高,直冲云霄:
“我们祭的,是那千千万万,在黑暗中,依旧不肯让火熄灭的人!”
话音落,火炬下!
火焰精准地落入主窑的炉心,轰然一声,金色的烈焰冲天而起!
就在那一刹那,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发出剧烈的震动,那幅静态的“茶道星图”竟在一瞬间碎裂成亿万光尘,旋即以一种磅礴之势,重新组合!
一幅崭新的,流动的,仿佛拥有生命的舆图徐徐展开。
神州大地上,那点点星火不再是孤立的坐标,而是彼此连缀,汇聚成河,蜿蜒奔腾,其形态,竟如同一棵扎根于华夏大地的古老茶树根脉,贯穿南北!
舆图的尽头,遥远的峨眉山方向,一缕极细的孤烟仿佛挣扎着想要升起,却终究敌不过这股燎原之势,被浩荡的夜风一吹,便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夜,前所未有的寂静。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松脂与千万种茶叶的复合香气,开始从无数个焙炉中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