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榜文被高高举起,昏黄的灯火下,纸面泛着一层油腻的光泽。
那不是墨,是桐油混合着牲畜血调和而成的腥臭液体,写就的字迹仿佛一道道凝固的伤疤,狰狞地烙在每个人的瞳孔里。
《断香令》。
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当头一棒,砸得整个云记书房死寂无声。
榜文内容更是阴毒无比,直指云记改良工艺为“俗火乱香”,违背祖宗古法,乃是动摇茶道根基的邪魔外道,必遭天谴。
文末,更以“茶心会”及徽州、江浙、湖广数十家老字号茶庄的名义,昭告天下茶人:自即日起,凡云记“俗火”不熄,我等便封炉罢焙,以全香脉!
这不是商战,这是诛心。
他们不与云记争利,而是直接站在了“道”的制高点上,将谢云亭钉在了背叛祖宗的耻辱柱上。
他们要的不是打败云记,而是要整个茶行业与云记划清界限,让云记成为一座人人避之不及的孤岛。
消息如瘟疫般扩散开来。
一夜之间,从祁门到屯溪,再到徽州府城,无数曾与云记交好的茶号、茶栈,纷纷熄灭了焙房里彻夜不熄的炭火。
那些刚刚用云记的米换回良知的茶农,家中那小小的烘炉也悄然冷却。
空气中弥漫了数百年、属于茶叶的温暖焦香,仿佛被这道《断香令》一刀斩断,只剩下冬夜刺骨的寒意。
恐慌,比寒风钻得更深。
云记学堂,这个被谢云亭视为未来的地方,成了风暴的中心。
一封封措辞严厉的质问信从各地寄来,皆是学生家长所书。
“谢先生,我送儿来学的是手艺,不是学着如何背祖忘宗!”“你们教孩子用那种‘俗火’焙茶,是要让他们以后在行业里抬不起头,遭天谴吗?”
苏晚晴守在学堂,看着那些曾经满眼是光的孩子们,如今一个个垂头丧气,连朗读声都低了下去。
最沉重的打击来自小春芽。
这个曾经在灶台下偷藏茶籽,又在归粮时被先生的信义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小姑娘,抱着一叠签着手印的退学名册,哭着跑进了书房。
“先生……他们……他们都要走了……”她哽咽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名册上,“连……连三里铺那个第一个归还陈种的归种翁,都……都把自家的土窑用泥巴给封了……”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连最先被感化的信义标杆都动摇了,这仗,还怎么打?
整个云记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
谢云亭却一言不发,他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学堂,拿起一截粉笔,在巨大的黑板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六个大字:
人间烟火不熄。
字迹刚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没有去解释,没有去辩驳,只是用这六个字,向所有惶恐的心宣告了他的态度。
当晚,苏晚晴没有睡。
她将那堆积如山的信件仔细分拣,一封封地读,一字字地看。
夜深人静,她忽然发现了一个被恐慌掩盖的规律。
她立刻拿着几封信找到谢云亭的书房,那里依旧灯火通明。
“云亭,你看。”她将信摊在案头,纤细的手指点在一处地址上,“这几家,都是当年在茶马古道上,跟着我们一起抢修道路、领过救命粮的家庭。他们信里虽然也忧心忡忡,却没有一家说要退学,更没提封炉的事。”
她又抽出另一封信,信纸粗糙,字迹也歪歪扭扭,出自一位老茶工之手。
“信上说:‘谢先生,我们不是不信你。是娃儿从学堂回来跟我说,先生讲过,茶是活人的命,不是死人的碑。’他家里的火,还燃着,只是夜里用瓦罐罩住了火盆,不敢让烟飘出去。”
苏晚晴的眼眸在灯下亮得惊人:“火没灭,只是藏起来了。”
与此同时,在大账房里,小春子正对着脑海中那幅刚刚解锁不久的“信义图谱”,执行着一个疯狂的指令。
她试图将图谱与云记掌握的全国已知焙窑坐标进行连接,追踪那些仍在燃烧的“信义之火”。
系统界面上,信号因过于微弱而频繁中断,代表着信义的光点,在全国的版图上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然而,就在这片闪烁的星屑之中,西南一隅,一个微小却无比明亮的光点,始终顽固地亮着。
小春子将坐标放大,心头猛地一震。
黔地,铜仁府,深山中的一个无名村落。
她调出记录,这个光点,每日辰时准时亮起,申时熄灭,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十七日,从未间断!
在《断香令》发出后的这三天里,它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比之前更亮了一分。
“先生!”小春子冲进书房,声音激动得发颤,“有人……有人在响应我们!在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响应了!只是没人看见!”
谢云亭看着那份来自黔地的坐标,又看了看苏晚晴整理出的那些“藏起来的火”,心中那股被压抑的豪气,终于如岩浆般喷薄而出。
他要让所有藏起来的火,都敢于在白日之下熊熊燃烧!
他召集了云记所有核心成员,以及徽州地面上仅剩的几位还敢登门的朋友,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三日后,云记将举行“择火大典”,于万众瞩目之下,点燃“千炉祭”的第一炉火!
消息一出,满座哗然。这无异于在火药桶上点火。
“第一炉火由谁来点?”一个老掌柜忧心忡忡地问,“这人的身份,就是云记的态度,是递给整个茶行业的一张脸面!”
立刻有人提议,候选者应是祁门百年世家“王氏茶庄”的嫡孙,以示对传统的尊重。
马上又有人反驳,该是徽州商会会长的独子,以示联合商界的力量。
更有人提议,该是在抗战中负伤、如今在云记做护卫的老兵,代表护国之火;或是云记女童班的班长,代表未来之火。
争论不休,每个人都想为云记选一条最稳妥、最有利的出路。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砚生,缓缓站了起来。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谢云亭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若论资格,当属开创了祁门红茶的静庵先生;若论道心,或归您谢公。但若问,谁最该点这把火……”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应是那个,不知为何而焙,却仍不肯放手的人。”
全场霎时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住了。
是啊,不是为了名,不是为了利,不是为了传承,也不是为了未来,只是因为那份深入骨髓的本能,因为“茶不能断”这个最朴素的念头,而在黑暗中默默坚守。
那才是最纯粹、最不可摧折的火种。
三日后,谢云亭没有出现在徽州任何一个备受瞩目的场合。
他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黔地的泥泞山路。
当他风尘仆仆地抵达那个深山中的村落时,正看到一幅让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间破旧的土屋里,一位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正颤巍巍地用火钳夹起一块松炭,小心翼翼地送入一个古老的陶制焙笼。
她的手抖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而在她周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安静地围坐着,守护着那炉微弱的火。
她听不懂什么“千炉祭”,也不明白什么“断香令”,她甚至不知道谢云亭是谁。
村里人只告诉她,有个叫“云记”的远方大善人,曾送来过救命的粮食,还说,这山里的茶,是好东西,不能断了烟火。
谢云亭看着这一幕,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在了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被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天,才认出他衣襟上那个小小的“云”字刺绣。
她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了一个纯粹的笑容,将手中那块烧得通红、仿佛捧着一团晚霞的松炭,递到了谢云亭面前。
谢云亭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块滚烫的松炭,稳稳地放入了自己带来的那座小巧而精致的炉心之中。
“我……我焙了一辈子粗茶,”老人看着那炉火“呼”地一下腾起,满足地叹了口气,“今儿……总算闻见甜味了。”
火苗升腾,映红了满屋孩童的脸庞,也映红了谢云亭湿润的眼眶。
返程的江轮上,夜色深沉。
谢云亭取出那座装着黔地火种的“归心炉”,小心地置于桌上。
他打开了脑海中的系统界面。
那幅曾因信义崩塌而黯淡残存的“茶道星图”,在他将黔地窑火的影像通过系统记录、并设定为“第一火种”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张舆图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以黔地为起点,七道金色的脉络骤然亮起,如复苏的古老根系,瞬间贯穿了湘、鄂、赣、浙、皖等数个省份!
那些原本明灭不定的光点,在这七道主脉的照耀下,瞬间稳定下来,光芒大盛!
他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片被点亮的星河,低声自语,声音被江风吹散:
“原来,不是我们在点燃火。”
“是火,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江风卷起窗帷,远处夜空辽阔,星辰隐现。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此时,舱门被急促地敲响,一名伙计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新的焦虑:“掌柜的!距‘千炉祭’仅剩两日,各地报讯纷至沓来!多数尚好,只是……只是湘西那边递来急报,那里的几家茶号,怕惊动官府,不敢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