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了焙茶窑周围的宁静。
谢云亭猛然回身,只见晨曦微光中,小春芽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来,怀里那个本该沉重无比的旧铁皮箱,此刻在她手中却显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个空壳。
她的发髻散乱,崭新的布鞋被露水和泥污浸透,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极大。
“先生!”她终于冲到窑口,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在发抖,“先生……母种……母种没了!”
“哐当”一声,铁皮箱从她怀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箱盖应声弹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
箱内,本该整齐码放着上百斤、以油纸细心包裹的百年“兰香原种”,那是谢家几代人心血的结晶,是云记复兴的根脉,更是整个祁门红茶未来改良的希望所在。
而现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只被撕破的空布囊散落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希望。
在箱底中央,静静躺着一张素白宣纸。
苏晚晴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小春芽,而谢云亭的目光早已被那张纸牢牢吸住。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森然的决绝之气。
“香既不清,种亦当绝。”
这八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云亭的心上。
这不是谋财,这是诛心!
对方不仅要夺走云记的物质根基,更是在公然否定他前一夜才确立的“道在人间”的信念。
所谓的“香既不清”,分明是讥讽他的茶道沾染了凡俗烟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清雅”之物。
一股无名之火自胸腔轰然燃起,窑内熊熊的松柴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动如怒焰。
他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笔迹,一种诡异的既视感涌上心头。
这字迹,他似乎在哪里见过,遒劲之中带着一丝偏执,却绝非墨砚生那般浸润着茶香的文人风骨。
“封锁消息!”谢云亭的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瞬间压下了周遭的慌乱,“所有学堂学员照常上课,任何人不得议论此事,违者逐出云记!”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眼中的火焰渐渐隐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他闭上眼,脑海中沉寂的系统瞬间启动。
【鉴定系统启动……目标:铁皮箱残留气息。】
他蹲下身,指尖缓缓划过箱子内壁、破损的布囊,甚至那张宣纸的边缘。
系统界面上,无数微弱的气息数据流飞速闪过。
片刻之后,几行关键信息被红色高亮标注出来。
【检测到微弱残留物。】
【成分一:松柴灰(痕量)。】
【成分二:艾草粉(痕量)。】
【警告:艾草粉非制茶常用物,常用于民间驱虫或药浴。】
【最终接触者指纹信息提取……比对中……无匹配记录。】
松柴灰……艾草粉……谢云亭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
云记的焙茶师傅们虽然也用松柴,但绝不会让灰烬沾染到存放种子的库房。
而艾草粉,更是与茶无关。
这是一个外行,或者说,一个伪装成外行的高手。
与此同时,苏晚晴已从惊惶中镇定下来,她将小春芽交给竹娘安抚,自己则转身快步走向学堂的庶务房。
作为云记的大管家,她心思缜密,立刻想到了最基础、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环节。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拿着一本厚厚的出入登记册匆匆返回,脸色凝重:“云亭,我查了库房的出入记录。除了你和几位核心师傅,只有一个清洁妇人,名叫‘阿帚’,她每天清晨会负责擦拭库房的门框和地面,从不进入内部。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她顿了顿,补充道:“阿帚是战时从北方逃难来的,丈夫死于日寇轰炸,独自抚养一个叫‘小石头’的幼子,平日里沉默寡un言,为人勤恳老实。”
谢云亭眉心紧锁。
一个勤恳了三年的难民?
若为谋财,为何现在才动手?
若为敌对商号,以她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这种核心机密。
这背后,必有蹊跷。
“我去看看。”他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库房走去。
库房的铜锁完好无损,门禁也无丝毫撬动痕迹,显然是被人用钥匙打开的。
谢云亭没有进去,而是蹲下身,目光死死锁定在门把手的黄铜凹槽处。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在凹槽的缝隙中轻轻刮探。
很快,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灰绿色粉末被他挑了出来,粘附在银针尖端。
他将银针凑到鼻尖,一股混杂着干草与兰花清芬的特殊气味钻入鼻息。
兰草灰粉!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老一辈焙房师傅才懂的土办法,用晒干的兰草花茎烧成灰,洒在门锁缝隙和门轴处,既能润滑,又能吸潮防霉,更能以其独特气味驱赶蚁虫。
阿帚一个北方来的清洁妇,绝不可能知道这种皖南茶区的古老秘方。
她背后有人!而且是个懂茶的老手!
就在这时,小春子也急匆匆地赶来,她手上拿着的,正是那份“学员传承潜力图”的附录——云记所有雇工的背景档案。
她跑到谢云亭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惊疑:
“先生,我查了阿帚的档案!她的儿子小石头,今年十六岁,上个月被人举荐,进了城里那位杨督军的护卫营,当了一名军中医役!”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刚从商会的线人那里听到一个传闻,说杨督军近来沉迷方士之术,他身边新来的一个幕僚,自称能用‘奇珍’为督军炼制延寿丹药。那‘奇珍’,主料正是茶中之精——茶籽!”
谢云亭心头轰然一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所有迷雾!
荒唐!
简直是荒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茶籽性寒,未经特殊工艺炮制,贸然入药只会大伤脾胃,何谈延寿?
但这对于一个求寿心切的军阀和一个故弄玄虚的方士来说,却是最完美的骗局!
阿帚,是为了她的儿子!她儿子,是为了那位杨督军!
如果种子真的到了杨督军手里,被当成“神药”碾碎炼丹,那便是一切都晚了。
报官?
对方是手握兵权的军阀,官府根本不敢过问。
强夺?
更是以卵击石。
“先生,怎么办?要不要立刻派人去追?”小春子焦急地问。
“不。”谢云亭站起身,脸上的冰冷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旁人看不懂的决然,“追不回来的。与其强夺结仇,不如以礼换心。”
他转身对竹娘吩咐道:“竹娘,立刻去茶窖,取一坛今年新焙的‘清明兰香红’。要头春最好的那一批!”
竹娘和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
清明兰香红,头春嫩芽所制,每年产量不过数十斤,市价十金一两,是有钱都难买到的珍品。
贼偷了你的命根子,你反而要送上厚礼?
“先生,这是为何?”竹娘不解地问,“贼人已得手,我们为何还要馈赠?”
谢云亭摇了摇头,目光悠远:“他们要的,是虚无缥缈的‘神药’。而我要的,是能扎根繁衍的‘活种’。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长生。”
他回到窑边,亲自取来笔墨,在一张信笺上笔走龙蛇,写下一封短函,小心地封入蜡丸,沉入那坛顶级红茶的坛底。
“知君求寿,然此物生于民,归于民,方得长生。”
他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上了一片小小的茶叶印记。
他将茶坛交给一个最信得过的商会暗线,低声嘱咐:“不必惊动任何人,想办法送到杨督军的膳食处,只说是孝敬的土产,务必亲手交到那个叫‘小石头’的医役手上。”
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这步棋,太险,太静,完全不像是谢云亭以往雷厉风行的风格。
三天。
整整三天,黟县风平浪静,云记学堂书声琅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谢云亭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第三日深夜,一个瘦小的身影借着月色,鬼魅般出现在云记老宅的后门,他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门缝,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当谢云亭打开布包,一股熟悉的茶籽清香扑面而来。
里面装着的,大约有五斤原种,还附着一张揉皱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是小石头写的。
“道人言可炼‘驻颜丹’,已取走大半。我谎称种子需阴干,偷出此部分。余者……恐已被碾碎入药。先生大恩,来世再报。”
五斤!上百斤的原种,只剩下不到一成了。
谢云亭的心在滴血,但他没有时间悲伤。
他将那些劫后余生的茶籽捧入掌心,闭上眼。
脑海中的系统界面轻轻一震,这一次,系统扫描的不是成分,而是另一种更玄妙的东西。
【信义印记回响启动……】
【目标:茶籽。】
【检测到微弱能量残留……分析中……】
很快,一粒最饱满的茶籽上,浮现出一圈微不可见的柔和光晕。
系统提示弹出:
【检测到持续性‘守护’意念。
该物品曾被贴身携带超过七十二小时,残留体温信息吻合‘母亲’体温区间。】
那一瞬间,谢云亭什么都明白了。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叫阿帚的妇人,在无数个深夜里,将这粒代表着希望与罪孽的种子紧紧贴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它,守护着它。
她默许儿子拿走种子去换取前程,是为了救家;可她每日固执地擦拭那扇门,留下那只有老茶人才懂的兰草灰,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忏悔与引导?
她在等,她在赌,赌云记的当家人能看懂她的绝望,更能看懂她的最后一丝良知。
“先生……”小春芽看着那仅存的茶籽,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我们的根……快断了……”
“不。”谢云亭睁开眼,将那粒带着母亲体温的茶籽紧紧攥在手心,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县城里那万家灯火,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种若绝了,才是真输了。只要还有一粒在,我们就没输。”
当夜,谢云亭在谢家老宅召集了所有核心骨干。
他没有谈论复仇,也没有计算损失。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仅剩的五斤茶籽,小心地分装进十个精巧的木匣里。
然后,他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小春子,立刻拟一份公告,张贴全城。就说,云记为感念乡亲扶持,行‘茶心换米粮’之举。凡三年前,曾参与抢修茶马古道、为茶心会运送过物资的家庭,只要……能归还一粒‘兰香原种’,无论从何处得来,云记不仅既往不咎,更当场赠粮一筐,保其全家三年无忧!”
“先生,不可!”小春芽第一个失声叫道,“他们……他们是贼啊!他们是要毁了您的根基,您怎么能反过来赏他们!”
谢云亭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黟县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如三年前他抵押嫁妆时那般深邃。
他缓缓说道:“我要让他们知道,信义,比仇恨更有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那幅描绘着人间烟火的长河画卷之上,竟凭空绽开一道细微的金色裂纹。
一行崭新的提示,伴随着裂纹的蔓延,缓缓浮现:
【检测到‘背叛与救赎’的强烈共振……系统升级……解锁全新功能:信义印记回响。】
【能力描述:可感知指定物品上,是否承载过承诺、誓言或信义的重量。】
谢云亭怔住了。
原来人心,真的可以在器物上留下痕迹。
信与义,竟是比任何成分都更强大的力量。
公告很快贴遍了黟县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整个县城都炸开了锅。
有嘲笑谢云亭疯了的,有怀疑这是个圈套的,也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贪婪地盯着那“一筐粮,保三年”的承诺,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第一天,无人问津。
第二天,依旧死寂。云记门前,只有看热闹的闲人。
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连最信任谢云亭的苏晚晴,手心里都捏出了汗。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云记总号门口那块巨大的公告牌上时,寂静的街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