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木台,死寂无声。
那两股似分似合的茶烟,终究还是被无情的江风吹散,徒留一片迷蒙的水汽。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居中主船上的范老评身上,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范老评枯坐良久,他身前的香炉里,最后一缕沉香也已燃尽。
他缓缓起身,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道争至此,已无高下,只有取舍。”
话音未落,十位评茶师中,一位来自武夷山的老者长叹一声,竟对着木台上的二人遥遥一拱手,转身便走,他的小船划开水面,毫不留恋地驶入黑暗。
紧接着,又有五人如法炮制,纷纷弃席离去。
他们没有投票,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这道题,他们解不了,也不愿解。
留下来的四人面面相觑。
范老评拿起毛笔,亲自在记分牌上写下最后的结果。
“甲茶,一票。”
“乙茶,三票。”
“六人,弃权。”
胜负未定,道统难分。
这场耗尽了无数人心血的江心论道,竟以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悬置结局收场。
江面之上,唯有那炉松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衬得这夜色愈发孤寒。
一直闭目如石的静庵先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里没有胜负之后的波动,只有一片空茫,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没有看谢云亭,也没有看范老评,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前那个黑漆嵌螺钿的木盒。
他伸出干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拂去盒上的微尘,打开了它。
盒中,是一饼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陈年普洱,茶饼边缘已经松散,色泽乌润如墨,周身遍布细密的金毫。
单看形制,便知是绝世珍品。
“此茶,封存三十年了。”静庵先生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的旧皮革,“三十年前,谢家老太爷,云亭你的祖父曾与我论茶。他说,‘茶性易染,存养不易’。今日我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岸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灯火,“人心,更甚。”
他取出茶刀,撬下一块茶叶,置入壶中。
他亲自提壶冲泡,那姿态依旧是宗师气度,行云流水,精准得仿佛丈量过一般,每一滴滚水都恰好落在碎茶的叶心。
一股陈旧的香气,混杂着岁月的尘土味,弥漫开来。
在场之人无不伸长脖颈,想要一嗅这传说中的老茶真味。
然而,当茶汤被分入小杯,众人端起细嗅时,脸色却都变了。
那股老旧的陈香之下,竟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酸腐之气。
像是锦衣华服之下,早已腐朽的血肉。
岁月蚀魂,真脉已朽。
范老评端着茶杯,送到唇边却未饮下,他闭上眼,长长地叹息:“香存而形亡,神去而壳留……犹如此世啊。”
一直跪坐记录的小春芽,此刻也停下了笔。
她在宣纸的末尾,用极小的字写下最后一行观感:“静庵先生‘藏锋’茶,初有陈韵,三泡后酸意显,五泡后汤色浑,七泡后,香气断裂如刀割。”
谢云亭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心中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反而被一种巨大的悲凉所笼罩。
他忽然起身,走到静庵先生面前,整理衣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先生。”他仰起头,眼中满是恳切与挣扎,“弟子不敢夺道统,也不敢妄言胜负。只想请教先生一句:若茶只为那山巅塔尖的寥寥知音,那山脚下的万千凡夫俗子,那些用一碗粗茶续命、慰藉风尘的芸芸众生,岂非……不配求得一盏清净?”
静庵先生没有回答。
江风吹过,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然飘落,恰好打着旋,落在他的茶杯之中。
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沉浮,看了许久,才用两根手指将其轻轻拈出。
“落叶入汤,其味已杂。”他轻声说,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此香已散,不必再留。”
说罢,他缓缓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只将那片湿润的梧桐叶置于掌心,转身拂袖,一步步走下木台,踏上一艘早已等候在侧的乌篷小船。
那袭浆洗发白的长衫,很快便消失在浓重的江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走了,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背影。
众人皆在唏嘘,唯有静庵先生的旧友归尘居士,默默走到那方矮几前,拾起了静庵遗落的一方素白茶巾。
他看了一眼谢云亭,眼神复杂,随即转身,将茶巾投入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
“他等了一辈子,不是为了论道,只是想赢一次谢家。”归尘居士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可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输的,从来不是什么技艺,而是这个时代。”
火光跳跃,映着每个人的脸。
人群的角落里,一直低头忙碌的香案娘,在那火光映照不到的阴影里,悄然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无人知晓,她曾是谢家最得宠的丫鬟,二十年前,也正是因为她无意中泄露了谢家一项焙火的关键工艺,而被逐出家门。
她今夜被仇家安插于此,本欲在水温上做手脚毁掉谢云亭,此刻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愧疚与难安。
谢云亭回到栈房,彻夜未眠。
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依然悬停在那半幅未完的画卷上。
左侧是孤峰古寺,寂寥清冷;右侧是万家灯火,喧嚣热烈。
中间那道由“众生味”升腾而起的烟桥,在静庵先生离去后,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他反复回想着静庵先生最后的那个眼神——不是败北的愤恨或不甘,而是一种放下重负后的解脱,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
那悲悯,是给他的吗?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苏晚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他面前。
“先暖暖身子吧。”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你总说,你的茶是要实业救国,是要为众生立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比如静庵先生,他或许什么都不为,只是想守住自己心里那一缕,不被俗世沾染的香气?”
谢云亭端起热粥,那股朴实的米香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他猛然一震,是啊,静庵先生守的,又何尝不是一种“道”?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谢云亭便独自一人登上了黄山故地,站在谢家茗铺那片早已烧成白地的废墟前。
他没有哭,只是沉默地点了三炷香,插在焦黑的土地里。
然后,他将怀中剩下的“众生味”茶末,一把一把,尽数洒入泥土,任由山风将其吹散。
“祖父,父亲,云亭不孝。”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先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本就没有对错。但我不能停下,因为身后,有无数人需要那一碗热茶。”
“若有一天,‘云记’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旧香’,成了需要被推翻的塔尖,我只愿,那时能有一个比我更懂这人间烟火的人出现。”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那幅对峙的画卷之上,无数细密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随即轰然破碎!
紧接着,一幅全新的、更加深邃浩渺的星图缓缓展开,一行金色的文字在星图中央浮现:
【检测到道义共鸣,完成世界观补全。
解锁最终模式——人心辨道。】
【人心辨道:可感知特定目标因品饮茶汤而引发的情绪波动,及其与茶汤内蕴道韵的共振频率。】
谢云亭怔在原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系统的极致,是勘破茶叶所有的物理成分。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真正的茶道,从来不在工艺,不在产地,甚至不在舌上。
它在心间。
他抬起头,望向山下云记学堂的方向,晨曦正为那片校舍镀上一层金边。
他终于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