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如刀,割过每一个人的脸颊。
木台之上,那炉烧得通红的松炭,是这方圆数十丈内唯一的光源与热源,却驱不散江心彻骨的寒意。
炭火之上,一把古拙的紫砂提梁壶正“咝咝”地吐着白汽,水汽混着江雾,迷离了对岸楼船上的灯火。
静庵先生早已到了。
他一袭浆洗得发白的素布长衫,赤足踏着冰冷的木板,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他就那么盘膝坐在东侧的青石席上,身前是一张矮几,几上端放着一个黑漆嵌螺钿的木盒。
他的神情,比这江水还要平静,阖着眼,宛如入定。
谢云亭的船靠岸时,踏上栈桥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呻吟。
他脚步未稳,目光已如利剑般扫过全场。
长江两岸,不知何时已泊了十数艘楼船画舫,船头灯笼高悬,映出一道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冷漠的身影。
那是来自南北各地的茶业巨擘、成名已久的茶道名家,无一不是跺跺脚便能让一方茶市震三震的人物。
他们,是今夜的见证者,也是裁判。
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自居中的一艘主船上传来,正是德高望重的茶界泰斗,范老评。
“谢掌柜,静庵先生,既已到齐,便开始吧。”
他身旁的侍者将一面铜锣敲响,声音穿透风声,传遍江面。
“今夜,重庆江心栈,以茶论道。非为商战,无关利益,只为道争!双方各出样茶一品,封入陶瓮,交由香案,盲品三轮,十位评茶师,一人一票,定其高下!”
道争。
谢云亭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他知道,这比任何一场商战都更加凶险。
输了生意,可以从头再来;输了道,便是根基尽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缓步走上木台,在西侧的青石席上坐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的油纸包,里面,是三两由云记学堂第一届毕业生亲手合制而成、刚刚烘焙完成的“薪火茶”。
他亲手将茶叶倒入一个朱砂色的陶罐,用软木塞封口,再用火漆封缄。
整个过程,他力求沉稳,可当指尖的火漆滴落,与冰冷的陶罐相触,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时,他的手指还是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用承载着他全部理念与希望的、由那些孩子们亲手制成的茶,来面对这位如师如父、代表着传统茶道巅峰的静庵先生。
江对岸,一艘不起眼的小舟上,苏晚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木台上的身影。
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
在谢云亭封装茶叶前,她悄悄将一枚温热的铜钱,压进了那个油纸包的夹层里。
她没有说出口的祝福是:愿你记得,这茶里,不仅有高远的道,还有为你添炭取暖的人间烟火。
两罐封好的茶被侍女呈上中央香案,由范老评亲自验看后,打乱次序,分别标记为“甲”、“乙”。
哑鼓郎举起了鼓槌。
“头轮,试香。”范老评的声音再次响起。
侍女取“甲”罐茶叶少许,置入评审用的盖碗,沸水冲入,茶香瞬间升腾。
那是一股极其内敛的香气。
初闻,几不可察,仿佛只是微温的水汽。
静候片刻,才有一缕极淡、极清的兰花香,如山涧清泉般幽幽渗出。
在场的评茶师们皆是人精,纷纷闭目凝神,细细分辨。
“静。”一位来自福建的老茶师睁开眼,只吐出一个字。
“空。”另一位来自云南的茶魁跟着道。
小春芽就跪坐在范老评身侧的矮几旁,作为此次论道的唯一记录官,她手下的毛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划过。
“甲茶。初泡,香隐。三息后,幽兰浮现,清寂如雪。十息,香气下沉,带霜后松针之冽气。”
三巡过后,那茶汤终于显露真容。
汤色浅黄明净,入口几近无味,但当茶汤滑过喉咙,一股绵长悠远、带着蜜韵的回甘,才如古寺的钟鸣,悠悠然自胸腹深处响起,经久不散。
“咚!咚!咚!”
哑鼓郎的三声鼓响,宣告第一轮品鉴结束。
“此茶,有禅意。”一位评茶师赞叹道,“非十年静功,养不出如此沉心静气的茶。”
众人心中已有数,“甲”茶,必是静庵先生的手笔。
接着,是“乙”茶。
沸水注入盖碗的瞬间,一股与“甲”茶截然不同的香气,毫无保留地迸发开来!
那是馥郁的兰花香,却又不像“甲”茶那般清冷孤高,反而交织着一丝新柴烘焙后特有的、温暖的焦糖甜香。
这股香气霸道而鲜活,仿佛不是从茶叶中散发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躯体里,喷薄而出的热气。
“此香……跳脱,非是正统。”一位恪守古法的老评茶师皱起了眉头,发出一声嗤笑。
范老评却捻着胡须,眼中精光一闪,低声自语:“这不是茶在说话,是人在呼吸。”
小春芽笔下不停:“乙茶。初泡,兰香如焰,暖甜扑鼻。二泡,汤色转橙,山野晨露之鲜活感顿生。三泡,竟隐现谷物发酵之微醺意,如少年醉酒,憨直热烈。”
乙茶的茶汤,入口便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朝气,滋味层层叠叠,变幻无穷。
它不像“甲”茶那样引人入定,反而像是在邀请品饮者共赴一场热闹的人间欢宴。
三轮品鉴结束,十位评茶师开始投票。
票数很快揭晓。
“甲茶,七票。”
“乙茶,三票。”
结果一出,云记众人所在的船上,气氛瞬间凝固。
尽管早有预料,但如此悬殊的差距,还是让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静庵先生依旧闭着眼,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谢云亭的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输的,是那七票背后所代表的、根深蒂固的传统。
那是一种认为茶的至高境界,就该是脱离尘世、追求极致纯净的道。
就在范老评将要宣布最终结果时,谢云亭忽然站了起来。
“范老,请等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晚辈还有一茶,想请诸位前辈共品。”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此茶,不入品评,不算分数。只为,解惑。”
全场哗然。论道斗茶,中途加赛,这是闻所未闻的规矩。
范老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问道:“是何名茶?”
“此茶无名。”谢云亭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纸包,缓缓打开,“若非要取个名字,晚辈称之为‘众生味’。”
纸包里,是些颜色驳杂、形态粗老的茶叶末子,甚至还混着些茶梗。
一看,便知是筛拣剩下的、连茶馆伙计都嫌弃的“高末”。
“胡闹!”先前嗤笑的那位老评茶师终于忍不住喝道,“此等糟粕,也敢登江心论道之台?简直是羞辱我等!”
谢云亭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将这些碎茶倒入一个干净的盖碗,转向那位负责烧水的香案娘:“烦请,滚水。”
那香案娘
“先生!”一直紧张注视着全场的小春芽忽然低呼一声,“此等粗茶,不耐沸水久焖,当用高冲快出之法,激其香,沥其汤,方可入口!”
她这一声提醒,清脆响亮,瞬间点破了香案娘的伎俩。
那香案娘脸色一白,手一抖。
谢云亭却对小春芽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朗声道:“无妨,就用滚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接过水壶,以一种近乎炫技的手法,悬壶高冲,水线如柱,猛地砸进盖碗!
不等茶叶翻滚,他手腕一翻,已将茶汤尽数滤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
一碗橙红透亮的茶汤,被分入十只小杯。
没有兰香,没有蜜韵,只有一股最朴实、最直接的浓酽茶气。
入口,是铺天盖地的苦,但那苦味一闪即逝,随即化为一股强劲的回甘,从舌根深处涌起,粗犷而悠长。
“此茶,是我自川江逆流而上时,在纤夫的歇脚处讨得。”谢云亭的声音,在寂静的江面上响起。
“拉了一天船的纤夫,靠的就是这么一碗又苦又涩的浓茶,扛起那千斤的缆绳,吼出那沙哑的号子。”
“此茶,也是我在黟县云记学堂,从女学生的课桌上看到。她们白天识字,晚上纺纱,深夜困倦时,就用这最便宜的茶叶提神,一边啜饮,一边在昏黄的灯下,一笔一划地抄写《茶经》。”
“此茶,我更是在后方的伤兵医院里见过。一位断了腿的年轻士兵,捧着这么一杯粗茶,喝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这味道,像极了他家乡田埂上,灶台边那个闷热的午后。”
他的话音不高,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关于茶的玄言妙语、精深道法,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苍白无力。
谢云亭的脑海中,那久未有动静的鉴定系统,界面骤然剧烈震动起来。
那幅残缺的画卷之上,代表静庵先生的“孤峰古寺”与代表他自己所追求的“万家灯火”,原本是左右对立,泾渭分明。
可就在此刻,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由无数普通人饮茶场景汇聚而成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茶烟,自“万家灯‘火”中升腾而起,如一道长桥,横跨画卷,最终与那“孤峰古寺”顶上孤高清寂的茶烟,交融在了一起!
那道烟,贯穿了天地,也贯穿了过去与现在。
谢云亭抬起眼,目光穿透迷蒙的江雾,直视着依旧阖目不语的静庵先生。
“先生,”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澄澈,“您守的,是茶道的过去,是那座山顶的塔尖。而我,想守的,是这片土地上,需要用茶来慰藉、来获取力量的,芸芸众生的人间。”
江风呼啸,卷起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满场死寂。
无人应答,也无人宣判。
唯有那两股截然不同、又仿佛已融为一体的茶烟,在江心上空袅袅升腾,久久不散。